听着高弈鞭辟入里的分析,刘备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但那份对局势洞悉后的沉重感,却因眼前年轻人的赤诚与才具而稍减。
他并未直接回应高弈对贾诩的感叹,而是抬手解下自己肩上的披风,动作自然而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轻轻披在高弈略显单薄的肩头:
“棋巍,夜间寒深露重,小心着凉。”
高弈感受到肩头披风的重量和残留的体温,心头一热,那份因剖析贾诩的毒计而产生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几分。
这段时间,无数次的,高弈无数次的踏足刘备所掌握的徐州治下的田间巷陌,对徐州的了解几乎与底层老叟一般。
他看着刘备关切的眼神,这位主公,即便身处如此险境,忧心忡忡,却依然不忘体恤下属:
“只可惜,此人虽有谋略,用毒计不过是为图存身,唯求自保尔,此人谋身之才,甚至强于治世,我不及也”
刘备轻轻拍了拍高弈的肩膀,目光沉凝而温和:“棋巍何必自行惭愧?你正值意气风发之年岁,胸藏丘壑,腹有良谋,假以时日,成就必不下于那贾文和。为何总言不如他人?”
他看着高弈,总觉得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小先生太过沉稳谦抑,少了些少年人该有的锐气锋芒。
刘备闻言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换了一个话题:
“棋巍,屯田官近日来报,言田内庄稼长势喜人,秋收之时,莫约可得谷百万斛,可见棋巍之大才。”
“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并天下;孝武皇帝以屯田平定西域,弈所用,不过先代之良式尔。”
随后,高弈又继续跟刘备说道:
“粮足则兵精,然就目下危局而言,仅靠屯田之粟恐仍不足。弈思之,主公或可向荆州刘景升(刘表)、扬州刘正礼(刘繇)、陈王刘宠等同宗长者,晓以宗室之情、同仇之谊,并馈以徐州特产盐铁以及财货,或可借得部分兵粮,以解燃眉之急,暂稳局势,以待秋收丰盈。”
刘备听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棋巍此议甚善,陈王殿下固守陈国,刘景升坐镇荆襄,富庶安稳;刘正礼虽在淮南与袁术周旋,亦为汉室宗亲。若能得其些许援手,确可缓我徐州之急。”
他心中盘算着遣使的人选,二人谈着谈着,不觉已步下城楼。夜色更深,寒意愈浓。
高弈心中盘算着明日屯田事务的细节,以及如何起草给刘表、刘繇的信函,一时有些出神。
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被刘备引着,走到了刘备日常起居的院落门口:
“主公,夜已深沉,您早些歇息。弈告退了。”
高弈躬身行礼,准备转身回自己的居所,然而刘备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不容分说的温和力道:
“棋巍莫急,再议片刻。”
说话间,已推开了房门,高弈猝不及防,被刘备带进了屋内,甫一进门,一股混合着桃香与兵戈的气息暖意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抬头,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芒,赫然看见房间内那张宽阔的大通铺上,两道凌厉的目光正齐刷刷地瞪着他!
左边一人,卧蚕眉,丹凤眼,面如重枣,长髯垂胸,正是关羽关云长。
他侧卧着,一手支头,那双平时就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在昏暗中更显迫人,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右边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正是张飞张翼德。他本是仰面躺着,听到动静猛地坐起,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看清是高弈后,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既惊讶又带着点“逮到了”的捉狭笑容。
高弈的目光扫过那张足够容纳四五人的大通铺,再看看床上两位“门神”般的人物,瞬间明白了刘备平日如何与这两位结义兄弟同甘共苦、寝则同床,他顿觉头皮发麻:
“主公!关将军、张将军!弈另寻偏房休息,不敢打扰!”
说完就想后退溜走。
“诶!高先生哪里去!”
张飞反应极快,声如洪钟,他一个翻身就下了床榻,动作迅捷如豹,高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便如小鸡般被张飞那铁钳般的骼膊轻松地夹在了肋下!
“我嘞个豆!主公救我!”
听着高弈的喊话,关羽在一旁,捋了捋长髯,看着高弈狼狈的样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哼,深夜议事,倒也勤勉。只是”
他瞥了一眼被张飞“挟持”的高弈,又看了看面带无奈笑意的刘备,终究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见是自己大哥带人进来,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往里挪了挪身子,空出了一块地方,算是默许了。
刘备看着这场面,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连忙上前解围:
“三弟!休得无礼!快放下棋巍!棋巍他”
“大哥放心!”
张飞浑不在意,已经把高弈“安置”在了他和关羽中间的空位上,还顺手扯过一床厚实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动作粗豪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小高先生是咱自己人!倒春寒冷,挤挤暖和!先生,你就安心睡吧!俺老张保证不打鼾吵你!”
说完,他自己也钻回被窝,舒服地躺下,还真的很快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高弈僵直地躺在两位当世万人敌的虎将中间,左边是闭目养神但气场迫人的关羽,右边是已经鼾声初起的张飞。
感受着身下硬邦邦的通铺,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只觉得哭笑不得,窘迫万分。
他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床边、一脸爱莫能助又带着几分捉狭笑意的刘备,心中哀叹:
‘这不是还没进成都吗?’
刘备忍着笑,也脱去外袍上了铺,在张飞外侧躺下,隔着张飞对高弈温言道:
“棋巍,既来之,则安之。云长、翼德皆赤诚之人,莫要拘束。夜深了,歇息吧。”
说完,他也闭上了眼睛,随后将油灯吹灭,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高弈躺在陌生的床铺上,左边是关羽沉稳的呼吸,右边是张飞逐渐响亮的鼾声,身侧是主公刘备。
这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这让高弈的心中充满了荒诞感,却也奇异地感受到一种粗粝而真实的、属于这个草莽创业集团内核的“温度”。
在这份混杂着桃香味、鼾声和体温的“温暖”中,他紧绷的神经竟也慢慢放松下来。
长安的阴霾、徐州的危机,仿佛都暂时被隔在了这间简陋却充满人情味的屋子之外。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终是沉沉睡去。
窗外,下邳城的春夜依旧寒冷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