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
细雪如絮,依旧纷纷扬扬地洒落。
小镇主街上的市集,喜庆却是一点不减。许多婺州城的商贩都赶来这里摆了摊子,卖着各式各样的年货。
这是一年之中,栖霞镇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小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
楚岸平拿了张凳子坐在大樟树下,就这么看着孩童们在雪地中你追我赶,听着大人们一边呵着白气与商贩讨价还价,一边又被熟人拉住寒喧。
这锁碎又真实的烟火气,竟让楚岸平分外享受,好象怎么看都看不腻。
那刀光剑影的江湖,似乎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林小满像只百灵鸟一样跑来,围着楚岸平蹦蹦跳跳,都快在雪中玩疯了。
楚岸平笑道:“小满,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林小满骄傲道:“过了年就十五啦!”忽又眨眨杏眼,嗔道:“东主,你又笑话人家!”
说着蹲下身,麻利地捏了个雪球,跳起就朝楚岸平砸来。
楚岸平微微侧身躲开,哪想到小丫头还懂声东击西,手中早藏了两个雪球,左右开弓一股脑扔了过来。
楚岸平故意被砸中,哎呦一声,林小满乐得直笑,清水芙蓉般的俏脸上泛着红晕,眼底闪动着少女独有的光辉。
谁知远处几个雪球又朝她砸来,原来是附近几家的小孩趁机偷袭她。
林小满童心未减,转身就追着那群孩子跑去,玩得好不快活。
楚岸平正看着热闹,忽然目光一闪,笑道:“墨姑娘,还没回家啊?”
墨璇背着双手大步走来,看见楚岸平可没给什么好脸色,冷冷一哼,就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入了酒家。
铁柱也是争气,昨天刚说晌午就起床,现在离晌午刚过半个时辰,就揉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走出了房间。
墨璇风风火火冲到后院,扬声道:“傻大个,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双手一展,捧出个尺许高的木偶,形貌奇特非牛非马,通体由黄杨木雕成,关节处缀着细铜环。
只见她将机关兽往地上一放,指尖在背甲某处精巧凸起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轻响,那木偶竟迈开四条短腿,在青石板上踱起步来,绕完一圈回到原地,连雪地上留下的爪印都整齐划一。
铁柱看得连哈欠都忘了打,双眼瞪得滚圆。
“如何?”
墨璇得意地扬起下巴:“此物名唤万里云,内置三十六道机括,能日行八十里。你若跟我走,这个就送你,往后搬运行李,再也不需费力了!”
铁柱走近到木偶跟前,伸出蒲扇大手摸摸这里,拍拍那里,如见神迹,惊奇道:“这,这是从哪个铺子买的?俺从未见过这等好东西!”
墨璇哼道:“买?这天下哪家铺子配卖我墨璇做的机关?”
铁柱象是头回认识这个总缠着他的姑娘,盯着她看了半响,脸上写满了震撼o
墨璇见状越发得意,挥手道:“快去收拾行李吧,本姑娘说一不二,等下就教你用法。”
谁知铁柱却摇摇头:“俺整天在镇里劈柴挑水,要这宝贝作甚?倒是东主和小满有时会外出,有了它准能省不少力气。
你卖给俺成不?俺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
墨璇脸上的笑意顿时冻结,骂道:“做梦,本姑娘的杰作,宁可砸了也不给那个小白脸!”
正说着小白脸,楚岸平抬着一桶水走了过来,大概是雪天地滑,脚下一个拌蒜,一桶水哗啦全部倒在了木偶身上。
那机关兽遇水立即剧烈震颤,内部传来齿轮卡死的声响,最后咔的一下居然四分五裂,散成了满地的零件。
楚岸平满是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墨姑娘,不过你这人造牛马,貌似有些怕水?
听闻姑娘乃是玄机门高徒,可这机关术未免————就这种水平,也就能哄哄小孩子,姑娘该不会是打着玄机门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吧?”
墨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楚岸平骂道:“你懂什么!本姑娘才花了一天时间,尚未经过防水处理。
换你来做,怕是连个轮子都削不圆!”
楚岸平恍然挑眉:“这么说来,姑娘是拿半成品来糊弄铁柱?”
铁柱看着一地零件,挠头道:“幸好俺没花钱,不然小满又要笑话俺了————
东主,俺劈柴去了。”
说着已拎起斧头往柴堆走去。
墨璇看着自己熬了一夜的心血就这样报废了,再看着这对主仆,一个阴险狡诈,一个蠢钝如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要不是临行前师父再三叮嘱不可妄动干戈,她早已让这小白脸尝尝玄机门暗器的滋味————
栖霞镇南面,临河的竹林边,一栋三层阁楼雕梁画栋,装饰得极其华美。
此地,正是令全镇爷们趋之若务的软玉楼。
年关将至,楼阁四周也悬起了一盏盏绢纱宫灯。
此时远未入夜,多数姑娘们还在沉眠,整座楼阁都沉浸在慵懒的静谧里。
软玉楼三层最深处的厢房内。
唐妈妈垂首立在门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这位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女人,此刻却肩头发紧,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向内蜷缩,象是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一名长相阴柔的男子靠窗坐着,大概三十多岁,斜视窗外的市集,不屑道:“果真是小地方的人,连热闹都透着一股穷酸气。
在这种地方待久了,连骨头都会变贱,江燕衣那个小贱人如此,你也是如此!”
目光轻飘飘扫过瑟缩的唐妈妈,令唐妈妈如遭针扎,头越发低了下去。
实在怨不得她胆怯。
眼前这人不仅是九星堡主的儿子,更是堡中一等一的杀手,自他执剑以来,从未失过手。
三年前,他便成功刺杀了流云榜第九十二位的断江刀霍山,可谓一战动江湖。
如今三年过去,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家伙的实力和暗杀手段究竟到了哪一步。
但更教人胆寒的,还是此人的特殊癖好。
传闻他每杀一人,必取对方身体的一个部位当做战利品,有时是一截指骨,有时是一缕头发,悉数收在九星堡的一间密室之中。
试问面对这样一个人,谁能不胆寒?
慕影看着低眉垂眼的唐妈妈,声音里凝着寒意:“这些年,父亲为寻墨机子耗费了多少心血。
可惜那老乌龟藏得太深,任我们翻遍江湖也难觅踪迹。
前几日你却急报,说在这穷乡僻壤发现了他的小徒弟,若让我白跑这一趟,你这双见过她的眼睛,也不必留了!”
唐妈妈双膝发软,急声道:“二公子明鉴!数年前墨机子的小徒弟行道江湖,属下曾远远见过一面,绝不会认错!”
“最好如此。”
带有警告意味的声音落下,房中已不见慕影的身影,只馀窗纱微微晃动。
唐妈妈终于支撑不住,扶住桌角才没瘫软在地,手一摸,才发现后背衣衫都湿透了。
现在她只希望,慕影快快绑了墨机子的小徒弟离开这里,对方多待一刻,她都瘆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