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营帐内,药气弥漫。
华雄卧于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白布,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一双虎目依旧带着桀骜不驯的光芒。他被俘多日,早已抱定必死之心。
帐帘掀开,当先走入的是金甲锦袍的吕布
他看着榻上的华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前世,他与胡轸奉董卓之命,共赴阳人城讨伐孙坚。
胡轸为大都护,他为骑督。
胡轸那厮,仗着资历老,处处看不起他这个董卓义子,明里暗里地讥讽他。
出征前,胡轸竟在军中扬言,非要斩一个青绶官员整肃军纪不可!
当时军中佩青绶者,不过三人:
胡轸、吕布、华雄。
华雄乃是胡轸麾下爱将。
胡轸这刀锋所指,不是他吕布又是谁?
他吕布何等骄狂,岂能受这窝囊气?一怒之下,便决定狠狠坑胡轸一把。
大军抵达阳人城外,孙坚新败于徐荣,本已胆寒,只想坚守。
吕布夜间在营中散布“孙坚突袭”的谣言,致使胡轸大军惊扰自乱。
孙坚见有机可乘,出城突袭。
那一战,胡轸大军溃败。
吕布没料到,没有坑死胡轸,反而让华雄死于孙坚之手。
跟董卓、李傕、郭汜之辈不同,吕布并不仇恨华雄,反而有一丝内疚,以及武夫之间的惺惺相惜。
“华将军,别来无恙?”吕布开口道,声音平静。
华雄见到吕布,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看也不看,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吕布并未多言,一闪身,让出身后的李儒。
华雄猛地转过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李……文优先生?!”他失声叫道,随即化为被背叛的震惊与愤怒,“你!你竟也……董公待你恩重如山,视若股肱,你竟事二主?!”
李儒面对这指责,脸上不见波澜,只是缓缓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清淅:“华将军,冷静。董公已逝,你我皆是劫后馀生之人,当思来路。”
他不给华雄反驳的机会,继续道:“董公对你我确有知遇之恩,此情不假。
儒至今感念。然其后期所为,挟持太后天子,天下共愤,终致败亡。
将军力战被擒,忠勇已尽,于董公而言,并无亏欠。”
华雄嘴唇翕动,想反驳,却无言以对。董卓后期的倒行逆施,他并非不知。
李儒目光如炬,语气转为凌厉,直指华雄最深的顾虑:“将军此刻所虑,并非董公,而是自身名节罢了。
你怕天下人笑你华雄背主求荣,是也不是?”
华雄被说中心事,眼神一颤,却无法否认。
李儒见状,声音陡然提高,言辞变得无比尖锐:
“何其迂腐!董仲颖是国贼!
你忠于国贼,是助纣为虐,留下的才是万世骂名!
温侯诛除国贼,迎还圣驾,威加海内,功盖当世!
你归顺温侯,是弃暗投明,顺应大义!
天下人只会赞你华将军深明大义,迷途知返,谁会笑你?
谁敢笑你!”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推心置腹,却字字诛心:
“将军,你扪心自问,武人所求为何?
不过是凭手中兵刃,搏一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难道你要为已故之逆贼,赌上自家满门性命和百年清名?
让父母蒙羞,妻儿为奴?
这便是你要的忠义吗!”
这一连串的话,如同冰锥刺入华雄心房。
他脸色灰白,胸膛剧烈起伏,忠义、耻辱、家族、生存……种种念头疯狂撕扯着他。
良久,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抬起头,眼中是痛苦、不甘,却又有了一丝无奈的松动。
他声音沙哑,带着最后一丝倔强:“我华雄……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要我归顺……可以!
但我绝不效忠我所不服之人!
需答应我一事!”
李儒心中一紧,看向吕布。
吕布面色平静,微微颔首。
华雄猛地抬起手,指向吕布,目光灼灼,充满挑战的火焰:“我败于你手,乃因力竭!
吕布,你若真是英雄,便与我公平一战!
若你能胜我,我华雄心悦诚服,此生任你驱策!
若你不敢,或胜不了我,休想我低头!”
“狂妄!”李儒厉声呵斥,“华雄,安敢放肆!”
吕布却一抬手,阻止了李儒。他看着华雄,非但不怒,反而放声大笑:
“哈哈哈!好!好个华雄!果然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本侯就欣赏你这般豪气!”
他笑声一收,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不容置疑的自信:
“本侯便应了你!待你伤愈,你我一对一,公平较量!
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也让天下人知道,我吕布麾下,不收庸才,只纳豪杰!”
他转向帐外,朗声道:“来人!”
几名军士应声而入。
“传令!华将军乃本侯贵客,以最佳伤药、酒肉伺候,助其尽快康复!不得有误!”
“诺!”
军士领命而去。
华雄怔怔地看着吕布,对方的大气与自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股决死的敌意,不知不觉间已消融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期待。
吕布不再多言,对华雄点了点头,带着李儒转身离去。
帐内,只留下华雄一人,望着晃动的帐帘,心中五味杂陈,那场注定惊天动地的对决,已然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吕布从后营出来,天色已然向晚。
夕阳的馀晖给雒阳城的宫阙楼台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化不开城中涌动的暗流。
组建陷阵营、整顿西园军、提防袁隗王允的明枪暗箭……千头万绪的事情压在身上,若在以往,他必是心烦意躁。
但此刻,他心中却是一片难得的宁静。
陈宫之智,足以统筹全局;
高顺之忠,可托付性命。
有他二人在,那些繁杂事务便可安排得井井有条。
西园八校、并州诸将各司其职,他这位主帅,反而从具体事务中超脱出来,只需把握方向,竟是感到一身轻松。
他遣走李儒,信步而归,竟未骑马,只想享受这片刻闲适。
回到府邸,只见院中多了几张陌生面孔,皆是手脚麻利的仆役。
整个府邸较之以往,显得格外井然有序,窗明几净。
严氏正立于庭中,对几个新来的仆妇低声吩咐着些什么,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淅,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几个仆妇皆躬敬听着,连连点头。
吕布也不作声,只抱臂倚在廊柱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夫人。
严氏吩咐完毕,一回头,正撞上吕布那带着欣赏和笑意的目光,不由脸上一热,嗔道:
“夫君归来,也不吱一声,只管在那里傻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