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河南尹官署。
吕布以执金吾的名义行文,要求河南尹派仵作公开验尸,并广邀士族清流到场围观,以示公正。
场地中央,一副担架上,卫仲道的尸身被一幅素白布单复盖,只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显得格外刺眼而寂静。
河南尹派来的官家仵作已然到位,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一个陈旧的皮制工具囊,开始做准备工作。
周围鸦雀无声,只有金属碰撞的轻微响声格外清淅。
只见那仵作先是取出一柄尺馀长、寒光闪闪的窄刃剖尸刀,用布擦拭了一下;
接着又拿出几把大小不一的钩、凿、剪,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的木案上。
这些冰冷、专业的工具在日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光泽。
几位被请来围观的清流名士已然面露不忍,纷纷以袖掩面或侧过头去。
吕布和陈宫好整以暇,验尸还未开始,因为卫家的人还未到。
不多时,一队车马驶来,下来一位中年文士,面容沉静,眼神悲愤。
正是闻讯赶来的河东卫氏家主,卫觊,字伯觎。
卫觊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落车,他一眼就看到了场中那盖着白布的尸身和仵作手边那些闪着寒光的锋利工具,顿时目眦欲裂。
他沙哑地对吕布道:“温侯,不必验了。吾弟仲道自幼体弱,久病缠身,此番乃是旧疾复发,药石无灵而故。
此乃家事,亦乃不幸。为存亡者体面,卫家颜面,请温侯允我领回幼弟尸身,入土为安,免受刀斧之辱。”
吕布按陈宫事先交代,顺水推舟:“哦?既然是病故,那便请卫君节哀,领回令弟好生安葬吧。”
卫觊转身抱起卫仲道已然冰冷的尸身,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
这份屈辱与仇恨,已深深刻入骨髓。
河东卫氏,百年豪族,纵经卫子夫之祸而衰,然底蕴犹在,此仇必报!
吕布与身旁的陈宫交换了一个眼神。
眼前危机暂解,但二人心知,与河东卫氏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消息传至袁府密室。
袁隗与王允相视一笑。
“妙哉!吕布果然中计!”
袁隗捋须轻笑,“卫仲道因何而死,无关紧要。他死在吕布门前,便是够了。
吕布欲以官法验尸,看似高明,实则正触卫氏逆鳞!
羞辱士族尸身,此乃大忌!
卫伯觎表面隐忍,心中仇恨必如滔天巨浪。”
王允点头附和:“袁公明见。河东卫氏,自卫青以来便是地头蛇,董仲颖在河东时亦多方结交,恩惠深厚。
今吕布与之结下死仇,我等只需稍加串联,卫氏必欣然与牛辅、董越等董卓旧部联手。
届时,吕布腹背受敌矣!”
真正的杀招,不是市井流言,而是这即将到来的刀兵之灾!
太后宫中。
何太后听着心腹宦官的禀报,失望地摇了摇头:“吕布啊吕布,这就是你寻来的贤才?
破小局而失大势,终是武夫之见,中了袁隗老贼的圈套了。”
司徒府前。
吕布亲率二百精锐缇骑,甲胄鲜明,将司徒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引得无数百姓和官员围观。
吕布于马上,声如洪钟:“诸位公卿、雒阳百姓且听真!
我吕布行事,光明磊落!
今日围府,非为私怨,只为讨个公道!”
“乃是这司徒王允,前日邀我入府,信誓旦旦,言道蔡侍中之女蔡琰才貌双绝,家世清流,愿为我保媒!”
“我吕布敬他是朝廷重臣,方才信其所言!
我至今未知蔡琰与卫氏有婚约,
未曾向蔡邕提亲,
更未曾逼迫卫仲道退婚!
我亦是受小人蒙蔽,无辜受累之人!”
“一切祸端,皆由王司徒而起!”
最后,他斩钉截铁道:“布虽出身边地,亦知礼义。蔡琰小姐乃名儒之后,才学品行皆为世人所敬仰,布一介武夫,不敢唐突佳人,更不容其清誉被小人沾污。此事就此作罢!”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人群哗然!
所有矛头瞬间调转,直指王允。
百官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一向以忠正清廉示人的王司徒,竟会办出这等糊涂事?
将已有婚约的女子推荐给吕布?
王允气得浑身发抖,冲出府门,指着吕布大骂:“吕布!你带兵围我府邸,胁迫大臣,眼中还有没有朝廷法度!老夫定要上奏太后,弹劾于你!”
吕布大怒,作势便要下令冲府。
就在此时,太尉卢植及时赶到,奋力劝住双方,场面才勉强稳住。
消息再度传入宫中。
何太后闻言,不禁以手扶额,眉头紧锁:“这陈宫……计策虽刁钻,却仍是莽夫之谋!
与吕布如出一辙!
袁隗此计,意在沛公!
他们岂是真要污吕布之名?
他们要的是吕布彻底开罪蔡邕,自绝于士林!
可怜那蔡琰,未过门便成望门寡,经此一闹,名节尽毁,已成士族笑柄,日后如何许人?
蔡伯喈爱女如命,此番怕是要将吕布恨到骨子里了!”
但旋即,她凤目微眯,闪过一丝冷光:“不过…也罢。他此番自绝于清流,便只能更紧地依附于朕。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与此同时,这几日,雒阳坊间刮起更猛烈的桃色旋风。
传言道:温侯吕布之所以拒绝蔡才女,非因其他,乃是因他早已与议郎何颙、城门校尉伍琼、尚书周毖等几位大人的爱妾暗通曲款,私情甚笃,不忍再娶新人耳!
这流言绘声绘色,细节丰富。
如何颙妾室眼角有泪痣,伍琼妾室擅舞等,且因主角是几位官员,传播起来毫无禁忌。
议论太后是死罪,议论官员的风流韵事有何可怕?
不但百姓在街头巷尾交谈。
甚至守城的禁军士卒都聊得津津有味。
这股桃色风暴迅速压过了太后面首谣言的风头。
何太后在深宫听闻此事,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哦?以毒攻毒,祸水东引?这陈宫……倒真是有点意思。”
袁府密室内,气氛截然不同。
何颙、伍琼、周毖三人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头上那顶无形的绿帽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只觉同僚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悯与嘲讽。
“无耻!定是那陈宫之计!何其歹毒!”周毖捶胸顿足。
“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伍琼掩面长叹。
袁隗面色阴沉:“此谣恶毒,在于无从辩解,且传播极广。如之奈何?”
王允沉吟道:“若要盖过此等丑闻,唯有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波,转移天下人视线。”
袁隗眼中精光一闪,深吸一口气:“你是说策划河东卫氏与董卓馀党起事?”
但他随即面露尤豫,沉吟道:“只是……本初、公路在渤海和南阳根基未稳,时日尚浅。仓促之间行事,恐呼应不及,反受其累啊。”
王允闻言,急切地劝说道:“袁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本初公路未准备好,难道太后与吕布便准备好了吗?”
他见袁隗意动,继续剖析利害:“吕布刚刚接管西园军,尚未完全收服人心,各部校尉犹在观望!
若假以时日,等他彻底集成西园军,再对北军五营乃至宫中禁军下手,届时京畿兵权尽入其手,铁板一块,我等还有何机会?
眼下正是他们最为脆弱之时!机不可失啊,袁公!”
袁隗听完,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王允的话句句戳中要害。
现在确实是吕布和何太后防御最薄弱的时候。
良久,袁隗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尤豫化为决绝,他重重一拍桌案:
“子师所言极是!便依你所言!”他转向众人,下令道:
“即可安排下去,连络河东卫氏、牛辅、董卓等残部,即刻起事,攻掠河东郡!”
王允眼中闪过一抹阴狠,道:
“袁公,待河东乱起,声势造大之后,我等便联名上表,泣血恳求朝廷速派大将征讨,以安天下之心。
表文中须极力强调叛军乃董卓馀孽,凶残暴虐,非温侯这般天下无敌的猛将不能克之!”
“届时,舆论汹汹,皆言非吕布不可。
太后若强行拒绝,便是坐视国难不顾,必失天下人心。
她即便心中疑虑,迫于大势,也极有可能不得不派吕布出征!
只要吕布大军一离京……”
袁隗听完,抚掌笑道:
“善!大善!子师此计,乃阳谋也!捧杀其上,迫其就范。如此,何后虽智,亦难破局。”
“届时,京中空虚,我等便可依计,由伍琼控制城门,周毖、何颙连络宫中内应,策动禁军与西园军中的忠义之士,清君侧,保护太后与天子,铲除吕布!”
何颙等人纷纷附和:“妙计!必致吕布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