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细沙,在指缝间悄然流淌。苏婉清来到云雾岛,转眼已过月馀。岛上的生活,在两人无声的默契与共同的劳作中,渐渐形成了一种朴素的节奏。
玉牙米幼苗在精心照料下,已褪去稚嫩,抽出了几片新绿,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
石屋内外,也被收拾得愈发井井有条,多了几分烟火人间的暖意。
然而,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始终悬在两人之间。
苏望族长当日之言,彼此心照不宣,但具体如何,却需一个明确的交代。
赵砚海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只是百年孤独,早已习惯了将心绪深藏,加之年龄、经历的差距,让他不知如何开口。
苏婉清更是恪守本分,沉静如水,从不逾越半分,将一切心思都掩藏在低眉顺眼的勤快之下。
转机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海上起了风暴,并非夏日常见的雷暴,而是深秋时节那种连绵不绝、带着刺骨寒意的风雨。狂风呼啸,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抽打着石屋的茅草屋顶和简陋的木窗,发出噼啪的巨响。海浪的咆哮声前所未有地逼近,仿佛巨兽就匍匐在门外。
尽管赵砚海此前已用石块和泥土加固了屋基,但风雨实在太大,一股强风竟将一块加固不牢的石块掀动,雨水顺着缝隙灌入屋内,很快在墙角积起一小片水洼。寒风裹着湿气涌入,灶火被吹得明灭不定,屋内温度骤降。
赵砚海急忙起身,试图用备用的木板和干草堵住漏洞。苏婉清也立刻过来帮忙,两人在风雨声中忙碌,衣衫很快被溅湿。然而风势太猛,漏洞一时难以完全堵死,冰冷的雨水不断渗入。
苏婉清见状,毫不尤豫地将自己床上那床厚实些的、用皮毛和干草絮成的垫褥抱过来,紧紧塞向漏缝处。她的动作急切而自然,仿佛那是当下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风雨稍歇,漏洞暂时堵住。两人身上都已湿了大半,颇为狼狈。灶火重新燃旺,橘色的光芒跳动着,映照着彼此潮湿而略显苍白的脸。
屋内弥漫着雨水的湿冷和泥土的气息。赵砚海看着苏婉清被雨水打湿的鬓角,以及她毫不尤豫用自己铺盖堵漏的举动,心中某根紧绷的弦,忽然松动了。
他沉默地添了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然后取过自己的旧道袍,虽是半湿,仍递给她:“先披上,莫着凉。”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苏婉清微微一怔,接过道袍,低声道:“谢前辈。”她将道袍裹在湿冷的肩上,感受到一丝残留的体温和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发热。
两人围坐在灶边,听着屋外依旧肆虐的风雨。长时间的静默后,赵砚海望着跳动的火焰,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淅:“婉清姑娘,你来岛上,已有些时日了。”
苏婉清心头一跳,轻轻“恩”了一声,垂着眼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岛上清苦,前途暗淡,我年长你许多,修为亦停滞不前……”赵砚海继续说道,语气坦诚,将自己最不堪的现实摊开在她面前,“你祖父当日之意,我明白。只是,你若留下,往后岁月,恐多是这般风雨飘摇、与世隔绝的日子。你……可曾想清楚了?”他没有许诺什么仙途大道、荣华富贵,只有最真实的艰难与不确定。
苏婉清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前辈可知,我们这些海外散修后代,最怕的是什么?”
赵砚海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不是清苦,不是风雨,而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苏婉清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翠微岛上,多少人家,今日尚能团聚,明日或许便因海难、妖兽、或是资源争夺而家破人亡。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与一可靠之人,相互扶持,共度风雨,已是莫大的福分。”
她顿了顿,继续道:“前辈于此荒岛,白手起家,开辟田亩,筑屋布阵,心性坚韧,婉清敬佩。清苦不怕,风雨亦不怕,只怕……前辈觉得婉清是负累。”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道尽了海外散修最深的恐惧与最真的期盼。没有海誓山盟,只有对现实最清醒的认知,和对“依靠”最直接的渴望。
赵砚海闻言,心中最后一丝顾虑烟消云散。他活过百年,见过太多虚情假意,反倒在这最质朴的言语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诚。是啊,于此绝境,所求并非风花雪月,而是风雨同舟。
他站起身,走到苏婉清面前,目光沉静而郑重:“既如此,我赵砚海,今日在此,愿与苏婉清结为道侣,自此祸福与共,生死相依,直至终老。虽无三媒六聘,繁文缛节,但求此心如一,不负今日之言。”
他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有一句沉甸甸的承诺,如同他开凿巨石般,一凿一印,坚实无比。
苏婉清仰头望着他,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不是悲伤,而是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感动。
她站起身,敛衽一礼,声音微颤却清淅:“婉清亦愿与赵前辈结为道侣,此生不离不弃,同心协力,经营此岛。”
没有宾客,没有仪式,唯有屋外风雨为证,灶中烈火为鉴。两人相对一揖,便算礼成。一切简单至极,却比任何盛大的典礼都更显庄重。
风雨渐止,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两人简单收拾了屋内的积水,吃了点热粥,仿佛昨夜之事只是寻常。但彼此对视间,眼神已与往日不同,多了份无需言说的亲近与责任。
早饭后,赵砚海将那枚作为地契和阵法内核的青色玉简取出,递给苏婉清:“此物关系此岛根本,你且收好。日后若我外出,或有不测,你凭此物,亦可操控残阵,护得自身安全。”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实质的信任与托付。
苏婉清双手接过,郑重收起,没有多言,只是轻声道:“我去田里看看秧苗,昨夜风雨大,莫要伤了根。”
赵砚海点点头:“我去海边看看,昨夜潮大,或许有冲上来的海货。”
两人各自出门,开始新一日的劳作。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岛上,空气清新。海潮退去,沙滩上留下些许贝壳和小鱼。田里的秧苗经过风雨洗礼,反而更显青翠。
坦诚相待,约定终生。没有轰轰烈烈,只有风雨夜中一次朴素的对话,一份基于生存现实的承诺。
从此,这座海外孤岛上,相依为命的不再是孤影,而是两个决定携手共度馀生的灵魂。前路依旧漫长艰辛,但至少,有人可以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