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翠微岛归来已有旬日。新换的铁锄与柴刀确实顺手了许多,开垦田亩、砍伐木材的效率显著提高。
但赵砚海的心,却并未完全沉浸在劳作的改善中。苏望族长临别时那番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若道友不弃,他日可让孙女苏婉过去帮衬一段时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说得委婉,但其间蕴含的联姻试探之意,赵砚海活过百年,岂能听不出来?他独坐石屋,灶火映照着他刻满风霜的脸庞。此事,他需得细细思量。
于情,他孑然一身百载,早已习惯了孤独。道途艰辛,人心叵测,他见过太多为利结合、因势离异的道侣,情感于他而言,已是极为奢侈甚至危险之物。
突然要与一个几乎陌生的年轻女子缔结如此亲密的关系,他本能地感到疏离与抗拒。
且自己寿元已过百岁,气血渐衰,而那苏婉正值青春,这年龄的悬殊,亦是一道难以忽视的鸿沟。
于理,这却又是一条极具诱惑力的出路。海外孤岛,生存维艰。他一人之力,开荒种田、修缮屋舍、抵御风险,终有力所不逮之日。
若能有一个人相伴,彼此扶持,无论是日常劳作、还是应对突发状况,都能多一分力量,多一线生机。
苏家是炼器世家,苏婉既通种植纺织,或许还懂些粗浅的炼器保养,对改善生存条件大有裨益。
更重要的是,与翠微岛苏氏联姻,便等于在这片荒凉海域有了一个盟友,不再是完全孤立无援。
从延续血脉、传承香火的角度看,这更是他此前从未敢想,却现实不过的选择。
利弊权衡,清淅分明。情感上的不适,在冷酷的生存现实面前,似乎显得苍白无力。
他想起石坚临别赠物时的情义,想起林风获救后的感激,这海外之地,也并非全然冰冷。
或许,一种基于生存互助的、更为朴素实在的关系,比那虚无缥缈的仙途情缘,更适合此地的环境?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院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与人语。赵砚海收敛心神,起身推门。
只见苏望族长正站在院外,身后跟着的,正是其孙女苏婉。
少女今日换了一身浆洗得干净的浅青色布裙,头发仔细挽起,挎着一个不小的布包,低眉顺眼,脸颊微红,带着几分局促不安。苏望则笑容和煦,手中还提着一小坛用泥封好的酒。
“赵道友,冒昧打扰了。”苏望拱手笑道,“前番交易,道友所赠铁木甚佳,老夫用它打造了几件趁手工具,特备了些自家酿的薄酒,带小女过来致谢,也让她认认门路,看看道友这边可有她能搭把手的地方。”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谢,又将孙女的到来归于“帮忙”的由头,给了双方回旋的馀地。
赵砚海心中了然,侧身将二人让进屋内。石屋简陋,仅一床一灶,但收拾得颇为整洁。
苏婉进屋后,悄悄抬眼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些粗糙的石壁和简单的用具上扫过,并无嫌弃之色,反而看到墙角堆放的待修补的渔网和几件旧衣时,眼神动了动。
苏望将酒坛放下,与赵砚海寒喧几句,话题便自然引到了海外生活的艰难上。“……象我等散修,在这海外讨生活,实在不易。单打独斗,终非长久之计。还是得相互帮衬,方能立足啊。”他感叹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一旁的苏婉。
赵砚海默默听着,为二人倒了清水。他注意到苏望话语中的恳切,也看到苏婉虽羞涩,但手脚勤快,见灶火渐弱,便自然地添了根柴,动作麻利。这姑娘,确是个踏实过日子的。
叙话片刻,苏望起身道:“赵道友,岛上还有些杂事需处理,老夫就先告辞了。让小女在此帮你收拾收拾,若有什么缝补浆洗、或是田里灶头的杂活,尽管吩咐她便是。”他这话,几乎是将联姻的意图摆在了明处,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
赵砚海没有立即回应,只是起身相送。送至门口,苏望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赵砚海,神色郑重了许多,低声道:“赵道友,小老儿就直言了。婉丫头性子温良,手脚勤快,是个能吃苦的。道友于此地立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总好过形单影只。我苏家虽贫寒,但也知根知底,绝非奸恶之辈。此事……还望道友慎重考虑。”言罢,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赵砚海站在门口,望着苏望远去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尤豫,在那份身为长辈的、朴实而直接的恳切面前,渐渐消散了。
他转身回屋,见苏婉已挽起袖子,正利落地收拾着灶台,擦拭着石壁上的浮灰,动作轻柔却有效。
他沉默片刻,开口道:“苏姑娘,令祖之意,我已明白。只是赵某虚长百岁,修为停滞,蜗居于此荒岛,前途暗淡,只怕委屈了姑娘。”
苏婉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脸上红晕未退,却鼓起勇气抬眼看向赵砚海,声音轻柔但清淅:“赵前辈言重了。海外生存,能安稳度日已是万幸。晚辈不怕吃苦,只愿能有个遮风避雨之所,踏实过日子。前辈能于此地开辟家园,已是了得。晚辈……愿意留下,与前辈一同经营此地。”
她话语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透着一股认命却又坚韧的劲儿,正是海外散修后代最普遍的心态。
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听着她务实的话语,赵砚海心中那点因年龄和陌生感而产生的隔阂,忽然淡了许多。
在这生存压倒一切的海外孤岛,或许,这种创建在共同面对现实基础上的结合,才是最真实、也最牢固的。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委屈姑娘了。此间简陋,往后需同心协力。”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繁文缛节。在海外散修的世界里,生存的效率往往压倒一切形式。苏婉留了下来。
她带来的布包里,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简单的针线、种子。她的到来,仿佛给这冰冷的石屋注入了一丝暖意。
接下来的日子,赵砚海依旧忙于田亩和修炼,苏婉则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大部分日常琐事。她浆洗衣物,修补渔网,将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甚至利用赵砚海囤积的皮毛和干草,缝制了更厚实的垫褥。闲遐时,她会去灵田帮忙除草、引水,动作熟练,显然常做农活。
她话不多,但眼神灵动,善于观察,总能在他需要时递上工具,或默默备好清水干粮。
赵砚海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但渐渐地,他开始享受这种有人分担、彼此照应的感觉。
收工回来,有热汤热水;破损的衣物,有人及时缝补;偶尔交谈,也多是与生计相关的务实话题。一种基于生存须求的、缓慢滋生的默契与温情,在这座海外孤岛上悄然萌芽。
老者的善意,如同一根无形的线,将两个原本陌生、孤独的命运牵连在了一起。
这条姻缘之线,或许起于现实的考量,始于生存的互助,但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天地里,谁又能断言,它不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孕育出超越世俗的、相濡以沫的深情呢?
海潮依旧,孤岛未变,但石屋里的灯火,似乎比以往更温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