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路,露天菜场。
晚高峰的喧嚣刚刚褪去,留下满地狼借。
腐烂的菜叶,踩烂的瓜皮,散发着腥气的鱼鳞和内脏,混合着泥土和煤灰,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发酵出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
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这片狼借,还有蚊蝇嗡嗡地盘旋。
几个穿着圆领汗衫,挽着裤腿的主妇,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水果票”,围在国营菜场水果摊位前。
摊位上空空如也,只挂着一块写着“荔枝售罄”的木牌。
“真倒楣啊!排了半天队,一张票都没用出去!”
“伊拉(他们)肯定把好货都藏起来了!卖给有券的人了!”
“阿拉(我们)小囡(小孩)想吃口新鲜些的荔枝,就这么难……”
抱怨声,咒骂声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懑。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撕破了暮色。
一辆半新的三轮黄鱼车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姿态,甩着尾停在了菜场入口的空地上。
车轮卷起的尘土和烂菜叶还未落下,一个身影已从车座跳下,猛地掀开了车厢盖板!
翠绿!
鲜红!
如同最绚烂的宝石瀑布,瞬间倾泻在昏暗肮脏的菜场入口!
那鲜艳到不真实的色彩,那扑面而来的,冰冷清冽的浓郁果香,象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感官上!
“荔枝!”
“新鲜荔枝,特供级别的新鲜荔枝,不新鲜不要钱,都来看看,瞧瞧了……”
李宇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抱怨和咒骂,“十二块一斤!不要票!不要票!新鲜的特供级荔枝,不新鲜不要钱,可以先尝尝,满意再买……”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下一秒,菜场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许多人围了过来,打量着李宇车上的荔枝。
新鲜的荔枝,新鲜的荔枝枝叶,散发清香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这荔枝看着很新鲜啊!”
“太新鲜了,不会是用了药水吧?”
“感觉跟那些特供级荔枝差不多,但特供级荔枝需要外汇券才能买,十五块一斤呢,贵得吓人。”
“十二块钱斤,也不便宜啊。国营水果店里好些的才五六块一斤。”
“真的可以先尝尝,满意再买?”
“一人可以尝一两个,满意再买,价就是这个价,这可是比特供级还要好的荔枝,别处没有,都不需要票,更不需要外汇券……”
“给我尝尝先。”
好的荔枝,因为贵,一般是不会给人尝的。
李宇不怕,给每人尝一两个损失能承受。
三轮车是他买的二手货,来这个菜市场尝试下散卖的情况。
这里人很多,就看多少人舍得买十二块一斤的新鲜荔枝了。
“好甜,一点没有酸味,也没有馊味,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荔枝!”
“我之前吃过特供荔枝,感觉这荔枝比特供荔枝还要好一些!”
“没有药味,是新鲜的荔枝,感觉跟才摘下来不久的一样。”
“我去过粤省,那边荔枝很多,刚摘不久的荔枝就是这种。这荔枝哪里来的,感觉是今天刚摘的。”
“不会是空运过来的吧?”
面对许多好评和疑惑,李宇没有解答。
“真不要票,不要外汇券?给我来五斤!难得碰到这么新鲜的荔枝,一定要尝尝,贵就贵些吧,但比国营水果店的特供荔枝便宜太多了,错过了可惜……”
有人带头买,接下来跟着买的人就多了。
只是,都是几斤,几斤的买。
“那边有特供级荔枝,很新鲜,象是刚空运过来的!”
周围还有人在免费宣传,导致汇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好新鲜的荔枝,味道绝了啊!”
“荔枝!”
“别挤啊!”
“我要买十斤!”
人群开始疯狂了!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铝制的饭盒,买菜用的网兜,甚至端在手里的搪瓷脸盆,此刻都成了抢夺荔枝的容器!
无数双手伸向那鲜红的果实,眼睛里燃烧着近乎贪婪的光芒。
钞票,皱巴巴的毛票,卷成一团的“大团结”,甚至还有百元大钞,如同雪片般砸向李宇,砸向那辆三轮车!
一车五百斤左右的荔枝,正在不断减少。
尝过的都说好。
不舍得买的人,尝两个后,都可能咬咬牙买个半斤。
十多分钟过去,还剩下一百多斤。
可把李宇忙得够呛。
人群少了许多,剩下的有许多是看热闹的。
“让开!让开点!”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小姑娘,瘦弱得象个纸片人,拼命挤到了最前面。
她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掏空了一个碎花布缝的小钱包,里面只有几张毛票和几个分币。
她把所有钱币都倒在车厢板上,硬币叮当作响地蹦跳着。
“大哥哥……大哥哥!”她焦急地喊着,声音带着哭腔,“我妈妈喜欢吃荔枝,她太辛苦了,我想买给她尝尝……求求你,卖给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鲜红的果实,充满了哀求和渴望。
李宇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姑娘那单薄的身影和通红的眼框,又看了一眼车厢里飞速减少的荔枝。
就在这时,远处,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尖锐刺耳的哨音,再次撕裂了喧嚣的人声,由远及近!
几道穿着灰色制服的身影,正粗暴地推开混乱的人群,朝着三轮车猛冲过来!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脸色铁青,正是北站果品店那个王主任!
他指着李宇,声嘶力竭地对着旁边的稽查队员吼着什么。
“操!”
李宇低骂一声,知道这里待不下去了。
时间紧迫!他猛地弯腰,双手各抄起一大串沉甸甸的荔枝,塞进那个姑娘怀里!
“跑!”
他对着姑娘吼道,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淅,“去工人文化宫后门!快!”
姑娘被怀里冰凉沉重的触感激得一个哆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宇一把推开,有点跟跄着退入混乱的人群。
李宇转身,想从另一侧挤出去。
然而,一个穿着崭新灰色制服,身材像铁塔般魁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堵在了他的面前。
正是那个在边三轮上鹰视狼顾的稽查队长!他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抓向李宇的肩膀!
“投机倒把的小赤佬!我看你往哪跑!”
在那带着汗味和烟味的大手即将抓实肩膀的瞬间,李宇的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侧面一矮!肩膀险之又险地擦着对方的手指滑开。
同时,他借着扭身的力道,右臂看似慌乱地向菜场角落一指,声音急促而显得有些尖利:
“荔枝!那不是荔枝吗?!”
这像完全是人类在极度紧张下的本能反应,指向一个突然出现的,吸引注意力的东西。
但李宇是故意的,目的是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
稽查队长蒲葵般的大手抓了个空,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
听到李宇的惊呼,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朝着李宇手指的方向猛地回头!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疯狂抢购荔枝的,被稽查队推搡咒骂的,以及刚挤进来的围观者,都齐刷刷地顺着李宇的手指,投向了菜场角落那个孤零零的西瓜摊!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无袖白汗衫,肩膀上搭着条发黄毛巾的卖瓜老汉,正守着他的摊子。
简陋的摊位是用几根竹杆撑起一块绿色的塑料防雨棚。
棚子底下,十几个滚圆的,带着墨绿条纹的西瓜堆在一起。
一切如常。
不!不对!
所有人的瞳孔都在瞬间收缩!连那个卖瓜老汉自己都愕然地张大了嘴!
就在稽查队长回头的这一刹那!
就在那绿色塑料棚底下!十几个滚圆的大西瓜,它们的表皮……竟然在渗水!
不是被泼了水,而是果皮自身在沁出细密的水珠!
在昏黄的光线下,那些水珠晶莹闪铄,带着一种诡异的寒气。
更离奇的是,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淅的,混合着植物清甜和冰冷寒意的荔枝香气,竟然诡异地从那一堆西瓜中弥漫开来!
这违背常理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懵了,时间仿佛被偷走了一秒。
就在这一秒的绝对错愕与死寂中!
李宇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巨手,在随身空间里狠狠一抓,一放!
呼!
稽查队停在菜场入口的那辆蓝白涂装的边三轮摩托车,空荡荡的车斗里,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了一车斗鲜红的荔枝!
饱满欲滴的糯米糍荔枝,带着寒气和凝结的白霜,如同神迹般堆满了整个车斗!
鲜红的果壳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射着妖异的光泽,浓郁的果香瞬间盖过了菜场所有的腥臊腐臭!
而菜场角落,那绿色塑料棚底下,十几个渗着水珠的西瓜,如同被戳破的幻影,“噗”地一声轻响,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地只留下几根孤零零的藤蔓,散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陈队长!陈队长!”
一个尖利,带着巨大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嘶喊声猛地炸响!是那个卖瓜老汉!
他象是见了鬼一样,枯瘦的手指颤斗着,直直地指向菜场入口,指向那辆停着的边三轮摩托!
“您车上……车上!那是不是……是不是‘那个’?!”
嗡!
如同往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菜场瞬间沸腾了!
几百道目光,如同聚光灯,死死地钉在了边三轮摩托的车斗里!
钉在了那堆凭空出现,红得刺目,散发着诱人甜香和诡异寒气的荔枝上!
“荔枝!”
“我的老天爷!真是荔枝!”
“一车斗!全是!”
“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他们自己倒卖的!”
“怪不得国营店买不到!全被这帮穿灰皮的蛀虫贪了!”
“狗日的!喝老百姓的血!”
人群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之前抢购荔枝的渴望,凭票买不到水果的憋屈,被稽查队粗暴推搡的愤怒,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打死这帮倒卖公家物资的蛀虫!”
愤怒的人群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那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稽查队员!
菜篮子,烂菜叶,臭鸡蛋,甚至还有刚买的箩卜土豆,如同暴雨般砸向那些灰制服!
王主任首当其冲,他那张肥脸瞬间被一个臭鸡蛋糊满,黄色的蛋液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惊怒交加地咆哮着:“不是我!是那小子!是那小子栽赃!”
虽然他平时私底下有做类似的事情,但他发誓,这里的荔枝不是他弄的。
而且之前车斗里明明没有荔枝的,现在突然出现了,不知道是谁趁人不注意放进去的。
不知道是谁干的,那就推给那个李宇,说是他搞的鬼。
只是他想不到,胡诌的话,却说中了。
但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怒骂和殴打声中。
几个稽查队员被推倒在地,身上的灰色制服被撕扯开,大檐帽被踩得稀烂,只能狼狈地抱头鼠窜。
混乱的中心,李宇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借着人群的掩护,几个闪身便消失在菜场深处迷宫般的小巷阴影里。
身后,稽查队长歇斯底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毒的咆哮还在夜空中回荡:
“抓住他!抓住那个小赤佬!是他搞的鬼!”
但想想自己的车上为什么凭空多出几百斤荔枝出来,肯定是谁趁乱放进去的,可能就是那个李宇的同伙。
不然凭空出现,就太诡异了。
根本无法解释。
只能把恐惧,愤怒发泄在李宇身上了。
但他们最终没找到李宇,只得到了李宇的人力三轮车。
夜里,昏黄的路灯,他们也没看清李宇的面貌,想找都不容易,这个年代可没有监控。
车上原本剩着几十斤荔枝早已经被哄抢完,而且出现在那车斗里的荔枝也被混乱的人群抢走了,留下一地狼借。
利用随身空间做这种有些疯狂的行为,李宇当时很爽,有种“凶怀利器,杀心起”的感觉。但冷静后一想,觉得太孟浪了,以后要更加谨慎些。
还好,之后没人找来,就怕万一被有心人一直盯上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