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李宇的脖颈一路滑进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工装裤领口里。
1988年六月底魔都的溽热,裹挟着煤灰,机油和人体的浑浊气味,劈头盖脸地砸在月台上每一个刚钻出绿皮火车“闷罐”的旅客身上。
空气里,火车头喷吐的浓重煤烟味混合着汗臭,以及劣质烟草的气息,浓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李宇停下脚步,把沉重的担子小心地卸在月台边缘一处稍微空阔点的地方。
他直起腰,长长地,无声地吸了口这浑浊的空气,目光扫过周围。
月台上喧嚣鼎沸。
有扛着巨大编织袋的旅客步履蹒跚。
也有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吆喝声,列车员催促的哨音,以及小推车碾过水泥地的嘎吱声。
还有头顶那几台老式吊扇徒劳搅动热风的嗡嗡声,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海洋。
几个挎着竹篮或推着简易小车的小贩,像游鱼一样灵活地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他们中有兜售着皱巴巴的茶叶蛋的。
有卖和淡而无味的白面馒头的。
也有兜售印着俗艳图案的塑料小玩具的。
在周围还能看到一些外国人,以及华侨,港商。
1988年的魔都北站作为华东重要铁路枢钮,人流密集,物资流动频繁,是各类交易(包括合法与非法)的高发地。
倒卖行为在这个时期普遍存在。
“魔都这个新的火车北站,还是去年年底开始启用的,之前的老北站不再使用,是我国第一个现代化火车站,有电梯,有空调候车厅……”
张建兵跟李宇一起下火车的,顺便给李宇说说魔都北站的一些情况。
当他们走出车站时,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声音中有自行车铃声,公交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卖茶叶蛋的、卖油墩子的、卖冰棍……)。
还有各种味道,汗味,汽油味……
许多人穿着“的确良”衬衫,喇叭裤,连衣裙,但色调相对灰暗。
附近还能看到巨大的“振兴中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等标语。
“去我家坐坐吧?”
张建兵的邀请,李宇婉拒了,说自己先在魔都熟悉下,找个住的地方。
“你要是遇到困难,别硬撑,在这里,你人生地不熟的,一定要来找我,或许能帮你下。”
张建兵离开前对李宇如此说。
与张建兵分开后,李宇没有急着离开。
觉得魔都北站这里可能是一个卖荔枝的好地方。
在魔都北站外,有更多的店铺,摊位。
有许多的流动商贩,倒爷。
人流很大。
而且附近还有不少的宾馆,尤其是还有接待外宾的宾馆。
在这里能见到不少的华人,港商,外国人,也有许多来往的办事人员。
也就是说,这里有钱的不少,消费能力强。
李宇准备将荔枝高价卖出,就需要更多有消费能力的。
他先在这里四处逛了逛,尤其是关注这里荔枝的行情,以及打听下这里检查的一些规律。
有荔枝卖,但品质大多一般。即使是有七八块钱一斤的礼品装,也不新鲜的。
特供荔枝也有,只是只有在国营水果店里能买到,而且数量有限。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这个时间,各种流动商贩,倒爷很活跃了,因为检查的人去吃饭了,很少在中午来检查。
李宇顾不得吃中午饭。
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趁着没人注意,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两三百斤的荔枝。
当李宇出现在别人目光中时,他肩上压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扁担,两头挂着鼓鼓囊囊,沉得吓人的巨大灰色尼龙网兜。
那网兜坠得厉害,扁担深深勒进肩胛骨里,每走一步,脚下的水泥地都仿佛在呻吟。
在网兜里面的东西是荔枝,有三百多斤。
对于现在力气是常人十多倍的李宇而言,这点重量很轻松。
挑着两个大网兜,向靠近宾馆,人流多,流动商贩,倒爷多的地方去。
李宇网兜里那巨大而沉默的货物,很快吸引了一道斜睨过来的目光。
那是个穿着汗背心,露出黝黑精瘦骼膊的本地小贩。
他推着一辆装着几串发蔫香蕉和几个干瘪苹果的破旧木板车。
小贩凑近两步,伸着脖子,浑浊的眼睛使劲往李宇的网兜里瞅,鼻翼夸张地翕动了几下,象是在空气中捕捉某种早已消散的气味。
随即,他嘴角猛地向下撇去,拉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市侩优越感的嗤笑。
“哎哟喂!”
小贩的嗓门又尖又亮,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像把生锈的锉刀,一下子刮破了周围的嘈杂:
“小阿弟,侬吃力巴拉驮点啥物事下来啊?荔枝?”
他夸张地摇着头,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灰扑扑的网兜上,嘲笑着说道:
“侬看看月份牌好伐?六月尾巴都要过掉啦!荔枝?都快要过季啦!烂大街的货色,送把人家,人家都嫌占地方、惹虫子!依想卖脱?做啥大头梦啦!”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宇脸上。
旁边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旅客也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显然认同这小贩的话。
这年月,水果是稀罕物,但过腐烂的水果,只会是麻烦。
荔枝在魔都虽然卖得贵,但那是因为成本高,并不意味着好卖。
尤其是坏了,带着酸味,馊味的,最不好卖,买来吃了的都后悔。
五六块一斤,七八块钱一斤的倒是还勉强,但太贵了,舍得买来吃的人是少数。
所以,普通人接触到的荔枝品质很差,所以觉得李宇带来的荔枝,多半也是坏的,卖不出去。
加之马上七月了,荔枝旺季过去,就觉得现在卖的荔枝没有之前的好了。
他们哪知道,荔枝网兜里的荔枝都是新鲜的荔枝。
而且目标群体并不是普通群体。
面对别人的嘲笑,李宇脸上没什么波澜,既没有被嘲笑的恼怒,也没有急于辩解的焦躁。
他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在周围人看来有些憨厚甚至傻气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神却越过小贩油腻的头顶,投向月台上更远处涌动的人潮。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肩上的扁担放下,然后微微侧过身,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其中一个巨大网兜的扎口处。
然后,看到他的手指在尼龙绳结上拉了一下。
嗡!
一声低沉。
在众人目光中。
那个原本鼓鼓囊囊,蒙着灰尘的巨大灰色尼龙网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从内部撑开。
瞬间,大量荔枝翻滚出来,令周围的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没有腐烂的褐斑,没有萎蔫的软塌。
只有红!
惊心动魄,铺天盖地的红!
那是一大堆的新鲜荔枝!
每一颗都饱满欲裂,外壳是那种刚离开枝头不久,被阳光充分亲吻过的深宝石红色,鲜艳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荔枝壳上复盖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水珠,在车站顶棚投下的惨白灯光照射下,折射出无数细碎的,跳跃的钻石般的光芒。
最不可思议的是,每一串荔枝的果蒂处,都牢牢缀着两片小巧,鲜嫩,翠绿欲滴的叶子!
叶子上同样滚动着饱满的露珠,仿佛上一秒还沾着南方果园清晨的雾气与阳光。
一股无比纯粹的清甜果香,混合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轰然席卷了四周!
这种清香似乎瞬间就冲散了空气里所有浑浊的煤烟味,汗臭味,以及劣质食物的油脂味。
那是一种活生生的,带着山林与晨露味道的甘冽芬芳,甜而不腻,凉沁心脾,直冲每个人的天灵盖!
场面一片安静。
扛着沉重行李的旅客僵在原地,张大着嘴,忘记了肩上的重负。
推着小车的小贩忘记了吆喝,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堆凭流淌着露珠的红色荔枝。
那个刚刚还在尖声嘲笑的小贩,此刻脸上的讥讽像劣质的油漆一样片片剥落,只剩下彻底的呆滞和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形成一个滑稽的“o”形,下巴几乎要掉到胸口。
怎么可能有如此新鲜的荔枝!象刚摘下来的一样!
这里可是魔都,不是荔枝产地!即使是空运过来的荔枝,恐怕也没有这般新鲜!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小小的局域,只剩下远处火车沉闷的汽笛声和吊扇徒劳的嗡鸣。
无数道目光,震惊的,难以置信的,钉在那堆违反常理的新鲜得过分的红色荔枝上。
怎么可能有如此新鲜的荔枝出现在这魔都北站!
若是火车,或者汽车运送过来的,别说新鲜了,恐怕已经坏掉至少一半以上了吧。
飞机空运过来的?
这帅气的年轻人有这般能耐?
不简单啊!
此时,有些人看李宇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带着好奇,探究,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