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人心有数
嘉靖二十二年正月初一。
新年。
虽然各地风俗不一,但无论在哪,总归该有番热闹景象,爆竹声声,笑语喧阗,互道吉祥。
然而,现在的大同,在这嘉靖二十二年的第一天,整座城市寂静的仿佛一座被遗忘的鬼城。
激战留下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与严寒冻结在一起,盖在城市的上空。
偶尔有些不那么和谐的声音,从城里的角落中飘出,断断续续,暗暗哑哑。
不过,那可不是在庆贺新年的到来。
因为,声音的主人们都穿着白色的丧服,正对着新堆起的坟茔或家中临时设立的灵位痛哭流涕。
没有人有心思庆贺。
就算有邀天之幸,一家人都能活到现在,看到左邻右舍门前的白幡和听到那压抑不住的悲声,也早就息了任何一点过年的念头,只剩下凄惶和感同身受的悲凉。
商云良同样也没有,但他却不得不前往府衙。
因为咱们的成国公在府衙摆了宴席,美其名曰邀请他们这些“有功之臣”前往赴宴。
按规矩,各地官衙在正月初一要在大堂对着京城的方向行“望阙礼”,遥拜天子。
但眼下,这大同府的巡抚和总兵都被咱们这位朱大公爷给丢进了死牢,现在是死是活喘气没有都不知道。
如今的府衙,由他这一帮外来客军主导,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对着京城方向山呼万岁,怎么看都有一股子鸠占鹊巢的味道。
但无奈,朱希忠都这么做了,商云良那就没得选。
虽然那天一顿嘲讽差点给朱希忠气到去世,但现在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也只能硬着头皮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对商云良而言,朱希忠自己不作死那就不会死,作为嘉靖座下排得上号的忠犬,只要不谋反,没人能动他。
而对于朱希忠来说,当时锦衣卫把商云良从大同带走的时候,就明说了皇帝看上了这个医队使。
虽然这并不是说要把商云良拉回后宫睡觉,但实际上如果皇帝“在意”的话,那朱希忠也不可能真的给商云良使绊子。
真要是让他在回京的时候,整出来什么“意外落水”或者“突发恶疾”之类的烂活,被嘉靖认为这是存心故意破坏自己的长生之道。
那时候—呵呵,别说你是国公,你就是单字号的亲王都得乖乖把脑袋交出来。
商云良一个人的命在嘉靖眼里连根毛都算不上。
但现在,嘉靖在他身上看到了长生的可能,那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眼下,朱希忠也没办法,他知道商云良确实有过人之处,那些药剂他自己也试了,药材使用都是明帐,随便查,根本毫无问题。
也因为此,他只能把商云良给客客气气地请来。
大堂里,商云良一进门,就看到了端坐于高位的朱希忠。
下首第一个位置坐着廖副将,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其馀则是大同府衙品级勉强够格的官吏,以及京营中还活着的部分将校。人倒是来了不少,但这堂内的氛围却冰冷僵硬的活象是集体死了亲爹,没有半分年节喜庆。
“商队使,就等你了。“
朱希忠看到商云良进来,脸上顿时扯出一抹笑容。
他从主位上站起来,但并未绕下台阶迎接,只是站在原地,保持着那副姿态。
商云良面色平静,朝他随意地拱了拱手,语气平淡无波:
“见过公爷。”
朱希忠笑着点头,然后指了指一个专门留出来的空位置:
“商队使先坐,我等先望阙礼,之后再叙谈。”
所谓望阙礼,过程极其敷衍。
大家例行公事,朝着京城方向机械地跪拜,三呼万岁,声音参差不齐,有气无力,随后便迅速站起了身。
反正皇帝又不在眼前,所有人都抱着赶紧走完过场的心态,随意得很。
其实剩下还有很多礼仪,比如“团拜”“开笔”之类的。
但现在实在是不合适,毕竟你让大同的地方官拜你朱希忠,然后让你这个抓了龙大有和李蓁的人写一副“天下太平”之类的字,那实在是有些地狱了。
朱希忠也不想干。
所以,他干脆跳过了这些东西,干咳一声,开口道:
“诸位,此次大同一役,赖我大同上下,三军用命,将士用功,更仰赖陛下之浩荡圣德,方能击退顽敌,保境安民。”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慷慨激昂一点,但实际上的中气不足谁都听得出来。
“今日春节,本公在此设宴,尔等皆守土有功之臣,劳苦功高!待本公回京之后,必当如实上奏天听,请示陛下,为尔等论功行赏。”
他这话说完,只有几个京营的将领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抱拳说着“谢公爷栽培”、“全赖公爷指挥有方”之类的废话。
而在场的大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大同本地的官吏,则齐刷刷地用一种极其古怪、混合着鄙夷、讥讽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这位站在高处的成国公。
那眼神里的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这话,你朱希忠有什么脸面来说?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以功臣自居?
大同先后大战两次,第一次最惨烈,那是龙巡抚和李总兵带兵守的城,而这第二次真当我们不知道俺答汗为什么去而复返吗?
你真以为大同全城缺少药材的事我们不知道?
趁机调京营入城夺了两位大人的权,随后的仗除了一味固守你还干了什么?
最终还是靠着一个太医带着援兵不怕死地夜袭鞑子大营。
哦对了,还有这事,你朱希忠当时的怂样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要是有胆子出城夹击,说不得都能把俺答汗的脑袋留在这里。
没有你!我们能获得更大的功勋!这大同也不是现在这个鸟样!
场面异常尴尬。
朱希忠的笑容很僵硬。
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但没想到这大同的官吏都这么不给面子。
果然,朝内那些人说的没错,这帮大同人就是桀骜不驯,都是贼窝!
他脸皮微微抽动,深吸一口气,凭借多年练就的厚脸皮功底,强行忽略掉台下那一道道目光,打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赶紧开席把这尴尬场面糊弄过去。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腹爱将廖文清没起来朝他拱手。
他只静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和斜对面的商云良对视。
一顿饭前半截吃的相当尴尬,满桌的菜就没动几筷子。
被这么多人以奇怪的目光反复注视,饶是以朱希忠的厚脸皮的有些破防,最恶心的是他还不能发作。
到了后来,这家伙终于绷不住拂袖而去,大伙才相视一笑,开始干饭。
讨厌的人终于滚了,虽然菜有点凉,但吃起来却是香的。
刚刚拱手的那几个京营将领心里忐忑,但看到廖副将依旧大马金刀地坐到那儿吃饭,也就安心了不少。
算了算了,管他那么多,还是吃饭吧。
年初一的下午,商云良在伤兵营里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宣府张参将。
这家伙是专程来找他的。
“商队使,跟您先提醒一下啊,我宣府的军队一个时辰内就到,这会儿朱希忠肯定知道消息了。”
“翟总督亲自带着兵来了,他想见见您,他这个人脾气有点怪,明明都快到了,还专门停在你们那个兵站反复琢磨,大军硬是停歇了一个时辰才重新启程。
“他说非要替陛下先验一验你这个神仙是不是真神仙,英雄是不是真英雄。”
“没法子,我只能先行一步,给您说一句。“
“您做好准备啊,咱们这位宣总督眼睛里不揉沙。”
“现在给您表功的捷报就握在他的手里。”
“非得见过了您再说。”
张参将颇为无奈,显然对这位最高长官无可奈何。
商云良有些愕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提醒,我不会让兵站四十九个弟兄的功勋有半分缺损的。”
“你尽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