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睿站在县庙巨像的顶端,低头俯瞰着下方璀灿耀眼的万家灯火。
寒风冷冽如刀,吹打着老人身上的黑袍,一盏平平无奇的鲤鱼灯被他提在右手中。
这是如今九鲤派内正式教众最普通,也最常见的打扮。
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是当年他年轻之时,行走八闽大地的装束。
对于九鲤派,巴睿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对自己性命的珍惜。
可现在,下方的县城当中有很多人正等着他亲手点燃反叛的火焰。
一旦火起,九鲤派要么浴火重生,要么化为灰烬。
巴睿并不愿意这样,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巴睿扪心自问,却没有任何答案。
所以他此刻也在等,盼望着能够在这最后时刻,得到一个能让自己暝目的答案。
“巴师公”
呼啸的风声中响起一声浑厚的呼唤。
巴睿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人,转头回望身后。
只见现身之人身量八尺,阔面昂眉,数十年的风霜不过在其额间浅雕出了几条横纹。双眉斜飞入鬓,眼窝深陷,眸中凝聚着淡淡的金光。
何九鳞身着靛青云纹直缀长衫,衣袍却在如此迅猛的狂风中一动不动,显然出现的并非真人,仅仅只是一道幻影。
巴睿凝视着对方眼底的非人金光,忽然问道:“老爷,如果您当年没有受伤,现如今或许已经能够晋升神道五位了吧?”
“过往之事,多说无益。况且现在也不算晚,只要能够度过眼下这关,最多不超过十年,我依旧能够再次上位。所以”
何九鳞话音一顿,蹙眉问道:“王兴祠和叶文龙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还没有动手的迹象?”“老爷,我有一事不解,您觉得“教派’二字该为何解?”
见巴睿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何九鳞皱起的眉头更紧三分。
对于这种探讨教理的场景,一人一神之间早就发生过了无数次。
何九鳞其实对此早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巴睿却始终乐此不疲。
放在以往,何九鳞或许还有心情应付几句,可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自己多年谋划能否得偿所愿就看今夜。
但对方竞还有心思思考这些无用之事,这不由让何九鳞大为恼火。
巴睿的固执和死板已经不是第一次惹怒何九鳞了。
对何九鳞而言,若不是因为对方忠心耿耿,是执行计划的不二人选,这“师公’这个位置怕是早就换人了。
可不满归不满,何九鳞清楚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他还需要巴睿。
“师公你自己便是九鲤派的立派基石,为什么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何九鳞压制着心中的不满,笑着反问道。
“我的疑问太多太重,我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明白到底什么是“教派’。”
巴睿右手一松,那盏鲤鱼灯瞬间便被狂风捕获,裹挟着飞上黑沉沉的天空。
“当年这里还不叫九鲤县,世上也没有九鲤派,有的只是几个志同道合的闽教教众。你、我、王兴祠、叶文龙、郑沧海,我们一同游历而归,见到了在这里犯下累累罪行的异教恶派,决心联手将其推翻。”巴睿眼神迷茫,意识仿佛已经回到了那段陈旧的岁月。
“最后我们赢了,成功杀死了恶神黑浪,摧毁了他的教派,驱逐了他的信徒,在你的家乡创建起了以你为神的九鲤派。
巴睿缓缓道:“我将你一生的经历编撰成了能够支撑九鲤派的神话故事,为你向保生大帝争取来了“九鲤老爷’的尊号,从此你才算有了正迹和正名,九鲤派也才能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繁衍生息”何九鳞重重叹了口气:“师公你所作的每件事,本尊都铭记在心。这些年辛苦你了,等到此番事了,本尊一定会好好回报你。”
对于何九鳞的许诺,巴睿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说道:“王兴祠和叶文龙同样为九鲤派付出了数不清的心血。”
何九鳞闻言,当即明白了巴睿今日为何会如此反常。
“巴睿,事到如今,你竞然还在为他们求情?”
何九鳞冷哼一声:“本尊知道你心善,但是本尊今日要杀他们,也不是无缘无故。当年本尊登神之时,他们两人虽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议,但本尊很清楚,他们两人同样也在觊觎神位,只是因为自己实力不够,无法服众,才不得不尊我为神。”
“这些年他们两人占据大神官之位,一神之下万人之上,横征暴敛,肆意妄为。他们暗中做的那些事情,和当年的黑浪派有什么区别?”
何九鳞冷声道:“若仅仅如此,其实也就罢了,念及当年共同建派的情谊,功过相抵,本尊还可以饶他们一命。可自从本尊将受伤的消息传出去以后,他们二人立马显露反心,这些巴睿你都看的一清二楚,这难道不是他们自己找死?!”
巴睿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戚然,凄声问道:“那郑沧海呢?他又做错什么?”
何九鳞闻言陷入沉默,他知道巴睿对于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对方能忍耐如此之久才选择当面质问,已经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了。
可何九鳞却不知道该如何向巴睿解释自己的苦衷。
巴睿的性格就注定他一辈子也懂不了什么叫“同道为仇,弱肉强食’。
郑沧海当年选择要离开九鲤派,自己另立门户之时,九鲤派已经发展成熟,成为了闽教之中小有声名的新派。
可九鲤派要发展,就注定要扩大自己的教区和信徒数量。
而扩张,就需要得到闽教中的大派系的允许和支持。
神只也是需要站队的。
在闽教的神话之中,天公是毋庸置疑的主神,其下则还有玄天大帝、三官大帝、保生大帝和琼祖娘娘。九鲤派依附的保生大帝,如同各镇村向县庙缴纳年奉一样,他九鲤老爷也需要向保生大帝上供孝敬。钱从何来?
自然也只能从广大的九鲤派信徒身上来。
要赚钱,就不可能真的做到慈悲为怀,广救疾苦。
纵然何九鳞不愿意,他也不得不去做一些冷酷无情的血腥事,否则九鲤派就会被新的教派所取代。建教难,守教更难。
何九鳞的这些苦衷,王兴祠和叶文龙能懂,但是巴睿和郑沧海却不能。
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所以当郑沧海去宣扬自己的教义,发展自己的信徒的时候,他必然会对九鲤派产生不满。
这种不满,又将进一步坚定他那颗“天真’的心。
灰与白泾渭分明,晏公派和九鲤派也迟早会有一战。
是养虎为患,等郑沧海站稳脚跟之后,反过来威胁自己?
还是先一步扼杀危机,将对方化为自己更进一步的养料?
这样的选择对于何九鳞而言,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可就是如此简单明了的一件事,对于巴睿这样的人而言,却根本不能理解。
但巴睿对于九鲤派十分重要,特别是在与晏公派的神战之后。
所以何九鳞明知道这件事会让两人心生隔阂,也一直没有贸然动作,而是选择用时间来回答巴睿。“师公,这些年来,你代替本尊执教,难道还不能解开你的心惑?”
何九鳞话音转柔,带着淡淡的伤怀与无奈。
“我已经懂了您的两难。”
巴睿闻言面露苦涩:“但是老爷,我还是想当着您的面再问一句,您真的不是为了吞噬郑沧海的成神物,只是为了九鲤派的安稳,所以才杀了他?”
何九鳞毫不尤豫道:“不是。”
“多谢老爷开示。”
巴睿做出一个无比标准的九鲤派礼神的手势,对着何九鳞一躬到底。
“师公,本尊说过很多次了,你不必如此拘礼。你我能够在今天解开这桩心结,也是一件喜事。”何九鳞的话音虽然依旧平静,但是心中的耐心其实已经所剩无几。
他抬眼眺望营将府的方向,那里此刻灯火通明,纵然相距遥远,何九鳞还是能够清楚感觉到营将府周围已经聚集了大量的正式教众。
“算上官首衙门的人,“镇物’的数量差不多够了。”
何九鳞心中暗喜,接下来只要两方开战,自己再趁机杀死王兴祠和叶文龙这两个叛徒,就能一举冲破黎土封镇。
届时就算闽教内的其他大神发觉异常,太平教也能保住自己的安全。
“师公,时间差不多了。”
何九鳞收回远望的目光,再次看向身前之人。
可还没等他开口催促,巴睿却抢先了一步。
“老爷,您为我开示解惑,按照《鲤跃九章》中规定的教义,此举当为再造大恩,信徒当为神只奉献身心,以为回报。”
巴睿说道:“所以,我现在也为您开示一惑,作为对您恩情的报答。”
“你今天的话有点太多了。”
何九鳞心中压制已久的怒气开始翻腾,不愿再给巴睿好脸色。
“赶紧动手!”
面对何九鳞的嗬斥,巴睿却无动于衷,自顾自道:“老爷,您知道换教易信之后,对于那些普通信徒们来说,会是一个怎样的后果吗?”
“代表着他们崇拜了一生的黑袍将被黄衣所取代,为他们照亮黑夜的鲤鱼灯将被代表狂信的太平冠取代,代表他们从小听到大的神只事迹将化为谎言,代表他们苦苦积攒一辈子的神眷将被彻底清空!”巴睿毫无畏惧的看着那双愤怒的神眸,铿锵有力的话音在冰冷的夜风中激荡。
“对于那些已经上了道的正式教众,信仰的变化会影响他们的命技、命域、命途,命数崩塌,气数流泄,生不如死。”
巴睿怒声质问:“你固然可以被写入太平教的神话,成为人公王黄天义的圣嗣,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摆脱换教的影响,可他们该怎么办?”
“原来,你也要反!”
何九鳞此刻终于恍然大悟,眼中的金光猛然迸发出彻骨的杀意。
“我不会反,我永远忠诚于九鲤派。”
巴睿摇头道:“所以只要九鲤派还属于闽教,他们赖以为生的“神眷’就不会消失,他们的命途就不会被切断,他们就不用为我们的错而付出代价。”
就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间,下方的城市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鼓乐齐鸣,焰火冲天。
子时已到,这场被所有九鲤信徒期待依旧的登神诞,终于开始了。
倏然,何九鳞心头惊悸横生,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敢?!”
何九鳞的身影闪现在巴睿身前,在右手虎口扼住巴睿咽喉的瞬间,无数画面在他眼前飞速流转。那是分散在九鲤教区各镇村的神庙,本该戊卫庙宇的护道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名名面容苍老的信徒正在挥锤敲砸着庙中的神象。
这些年来,何九鳞为了延缓自己身上的命数之伤,选择将神体分散在各处庙宇之中温养,但是具体在哪些神庙,整个九鲤派无人知晓,包括巴睿。
但何九鳞万万没想到,巴睿竟然也背叛了自己,而且联合王兴祠和叶文龙,一起抽光了各地神庙的护卫力量,将所有的神象全部捣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逼迫而出!
“为什么?”
何九鳞身上衣袂猎猎作响,身影已经不再虚幻,眼中带着对巴睿彻骨的恨意。
“他们尊我为师公,我便要护他们一生。”
巴睿对着神情阴冷的何九鳞微微一笑:“而这,就是我巴睿为你何九鳞开示的最后一个疑惑。”砰!
巴睿一身血肉炸成赤红血水,裸露的白骨从脚尖开始,一寸寸被无形之力碾成飞灰。
而就在这一刻,还有一声巨响,在整个九鲤派信徒的心间同时炸响。
那是曾经笼罩在他们身上的“神网’爆炸的声音,此时此刻,再无人可以窥探和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但是对于这些信徒,他们所有的心神,都被一句留在他们心间的话语彻底占据。
“老爷已死,神位空悬。速离县域,带孝返乡。”
刹那间,庆贺的极乐转为祭奠的极悲。
满城哭声四起。
何九鳞身躯摇晃,如遭雷击,猛的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一条刺目的火尾穿破空中还未彻底消散的焰火,直冲高耸入云的神象。
轰!
神象的头颅被炸成粉碎,漫天碎石砸向下方悲鸣的城市。
县城内的某个角落,谢凤朝丢下手中还在冒着硝烟的筒形命器,反手取出一杆造型狂野的狙击步枪,扛在肩上,
“总算是磨唧完了,真他妈的事多。告诉兄弟们,放开手脚,敞开了抢。”
谢凤朝脸上布满张狂匪气,抬脚踏着一尊脊首的头顶,眼中倒映着滚烫的火光。
“姓沉的,第一枪老子帮你打了。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和本事,跟老子做笔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