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巴师公居然那么慈祥和蔼,还夸了我焙的茶好喝。”
杨老头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忽然大声说道:“你小子不用不吭声,你爹我知道你现在肯定羡慕的紧。”
老人身后的房门大开着,里面烛火昏黄,微微摇晃。虽然不算明亮,却透着令人心安的温暖。房中央的灵台上供着一块牌位,上面依稀能看见有“吾子勤思’几个字,周围摆着的糕点还散发着香甜的热气,似乎才刚出炉没多久。
“我记得很清楚,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最敬佩的大神官就是巴师公,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师公的尊颜。”
“你要是现在还活着,那可就不是跟巴师公见面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还能跟你爹我一样,跟巴师公喝上一杯茶,聊上几句天。”
杨老头摇头叹息,嘴里打趣道:“只是可惜了,你小子到底还是没这个福分,只有爹来帮你享了。”雨点敲瓦,风声打窗。
凄冷的小院子里,只有老人在自言自语。
“勤思啊,你说如果没有那场神战,你现在是不是也该成家,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其实爹对你的要求也不高,找个跟咱家一样,都信仰闽教的姑娘就行了”
杨老头刚说完这句话,眉头突然一皱:“嗯还得再加个条件,不能是清水派的信徒,我听说他们那儿的人都有点魔怔,连吃口饭都得先跟神只问安,得到允许才能动筷。你说这不是闲的吗?神只没事管你吃喝拉撒这种小事情干什么?”
“爹原本都计划好了,到时候我就再去找份工,多攒一点神眷。我本来是打算去帮人捕鱼的,海上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是收入很不错。要是运气够好,碰上点珍稀渔货,你小子每个月领的那点还真不一定能有我多。”
天井里,半人高的土缸已经被雨水填满。
一尾红鲤忽然跃出水面,象是在回应杨老头的话。
“你别不相信啊!”
杨老头扭着头往身后望了一眼:“我告诉你,你爹我以前可是咱们这条胡同有名的捕鱼好手。象什么鲛珠、重轮、卷浪在这些靠海镇的村子里面,都还有我当年在海上认识的朋友。”
“其实这样的日子就很好了,有事做,有衣穿,有饭吃,等从海上回来,就帮小孙子量一量个头,看看长了多少”
“你呢,就好好干你护道人的活儿,别想着去欺负人,大家都是老爷的信徒,谁也不比谁高贵对吧?等过个几年,说不定你还能被下放到某个地方,去当个护法大人,那老子我也能沾沾你的光”杨老头说的口干舌燥,抓起茶杯灌了一口。
“所以我有时候就纳闷了,你说那些教派之间为什么要分个你死我活?”
“如果聊的拢那咱们就称呼一声教友。聊不到一块去,那就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整个正东道那么大,就这点人还养活不了?实在不行还有那么多海岛,随便找一座都能装下一村子的人,有什么好打的?”
“我知道你也弄不明白,要不然你为啥寄回家的信里会问我到底什么是“邪教’呢?自打你走了以后,这儿爹就想了很久很久,可惜爹太笨了,到现在也没想出个一二三”
就在杨老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喊。
“各家各户都听好了,做好准备,不要懈迨。庆典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等雨停了立马开始准备,不得有误!到时候谁要是拿不出贺礼,罚一年神眷”
杨老头微微出神,眼底闪过失望,忽而变为一丝厌恶,最后归于一片麻木和平静。
“聊不成啦,爹得去看看那块旗牌怎么样了,要是漏了风,被雨给泡了就麻烦了。”
杨老头将剩馀的茶水一口喝干,这才晃晃悠悠从躺椅上站起身来。
“咱爷俩刚才说的那些悄悄话,你在下面可不兴跟别人乱说啊。你踏实睡,爹会好好活着的,说不定哪天我就能弄明白什么是邪教了,到时候爹再给你讲进”
细碎的叮嘱还没说完,院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砰!
被撞断的门栓掉在地上,几名身穿黑袍的男人闯了进来。
“你们干什么?!”
看着这群不速之客,杨老头心头猛的一紧,下意识将煮水的铁壶抓在手里,厉声喝道:“从我家里滚出去!”
闯入之人没有理会杨老头的警告,眼神冷漠的盯着他。
其中有人上前两步,在领头之人的耳边低声道:“大人,之前跟巴睿见面的就是他。”
“嗯。”
男人应了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
一只没上道的保虫,巴睿为什么要帮他出头?
念头一闪而逝,男人没有深思,果断下令道:“做的醒目一点,别让他死的太简单。大人说了,要看看巴睿会是什么反应。”
突遭横祸的杨老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想要逃跑,可本能之中的惧怕却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步步逼近。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海上捕鱼之时,制作过的活饵。
那是在活鱼身上割开一条血口,串上鱼钩扔进海里,用来垂钓那些凶猛的大海货。
“我不能给师公添麻烦”
杨老头突然明白了对方的目的,眼中的惧色倏然褪去,僵硬的身体也有了活动的力气。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铁壶,糊满茶垢的壶嘴还有几分锐利,应该能够洞穿一个人的喉咙。
“就这么结束了,也挺好”
没有多馀尤豫,老人双手抓着壶颈,对准自己的喉咙刺去。
铮!
凄厉的刀光于暴雨之中乍现,斩断壶嘴之后,掠入天井。
下一刻,数颗人头冲天而起,鲜血喷涌四散,染红了缸中的陈水。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本已决心赴死的杨老头愣在当场。
可回神之后的老人却显得十分平静,转身带上房中供奉的那块灵位,头也不回的逃入雨中。通过这张复盖整个九鲤教区的信仰神网,沉戎看到了失望的李三宝,绝望的王松
以及在经历了一切之后,心中已经再难掀起波澜,只剩一片平静死水的杨姓老人。
除了他们三人,沉戎还看到了更多已经对这座教派失去了信仰的人。
或是亲人突患大病,自己却没有足够的神眷去换取神只的垂怜,只能在绝望中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或是在海上突逢风雨,桅断楫折,眼前身下的船只倾复在即,却因为没有舍得用神眷来换一张定风符咒,后悔莫及,却已经为时已晚,在沉船身死之时大声咒骂神只。
或是身兼神职,在管辖的教区内作威作福,鱼肉信徒,却依旧填不满如渊欲壑,与异教暗中勾结。为了赚取更多的气数,出卖了派中的秘密,成为对方安插的耳目。
这些人中,有的可怜,有的可悲,有的可恨。
在冷眼旁观之中,沉戎发现这些最终失去信仰之人,在最开始信仰神只的原因其实都是一样的。他们觉得神只能够给他们带来安慰、希望和利益。
可当最终发现一切无果之后,便会毫不尤豫抛弃自己此前坚定不移的信仰。
正东道所谓的“教和信’,不过只是“利与益’。
信徒信仰的不是神只,而是他们自己。
神只要的也不是崇信,只是信徒的供养。
天下本就无神。
沉戎出刀,收刀,再出刀
杀与救的评判标准,则只有他心中的恩情道义。
一尊尊神象在刀下化为废石,一丝丝感悟翻涌上心。
当眼前纷乱的杂象全部消失之时,沉戎这才发现头顶的大雨已经停息。
他高高仰起了头,雨水顺着发丝滴了下去,整个人宛如一把刚刚淬火的利刃,散发出令人不敢注目的凌厉气势。
巴睿此刻脸色苍白如纸,操持神网的巨大精神负荷让他苍老的身体几近虚脱。
可他还是强撑着站起身来,看着沉戎问道:“我能知道,你这一刀叫什么名字吗?”
“人屠命技,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