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鲤老爷为什么会炸了茭杯?”
李三宝坐在自家鱼排的门前,看着被雨点打得沸腾的水面,愣愣出神。
这件事已经困扰了他好几天,百思不得其解。
李三宝在这个村子里呆了一辈子,当上布道公也快将近小半生的时间。这么多年来,他博杯求神的次数数不胜数,问过的问题更是千奇百怪。
甚至在某个寂寞难耐的夜晚,辗转反侧的李三宝曾经壮着胆子,偷偷跑进神庙,向九鲤老爷求问了自己此生是否还有待续的姻缘情分。
虽然那一次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但也没有出现像“炸杯’这样严重的情况。
难道是沉戎那小子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惹怒了九鲤老爷?
李村长越想越觉得恐怕只有这一种可能,可转念间却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沉戎只不过是一个上道没多久的兔崽子,虽然是个失教徒,但是生活在正东道这种地方,谁能保证自己信奉的教派能一直兴盛不衰?
况且沉戎明明都已经改邪归正了,九鲤老爷又何必如此小气?
“不对,我怎么能这么想?!”
李三宝忽然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李三宝,老爷可是神只,神只怎么能有问题?有问题的只能是沉戎。”
“这个小王八蛋,走之前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到了大地方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千万不要招惹县城里的大人物。现在好了,他是不招惹别人了,直接招惹上九鲤老爷了。”
“整个李家村上上下下都是老实人,怎么就混进来这么一个混不吝的货色?老爷您可要明察是非啊,事儿都是沉戎惹的,您千万迁怒李家村啊”
李三宝满脸愁色,下意识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盒,从里面拿出一小撮拿烟丝,轻车熟路塞进烟斗中。
每当遇见令人心烦意乱的事情,他总是习惯性的要抽上这么一口。
细密的烟气蹿入肺中,回味的悠长让李三宝忽然一愣,低头看向手边的铁盒,这才发现自己摸错了盒子,抽的不是以往的便宜货,而是沉戎送给自己的上等好货。
“这么一个有孝心的好小伙,就算有时候会犯浑,那又能浑到哪儿去呢?老爷,您可是高高在上的神只啊,慈悲为怀,难道就不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念及至此,李三宝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摘下挂在墙壁上的蓑衣和斗笠,朝着铁皮沉船的方向走去。大雨笼罩下的村庄寂静安宁,没有灯红酒绿的勾引,家家户户很早便熄了烛火。
只有被困养在渔网之中的鱼儿们还没休息,鱼口冲天,似乎想去接那从天而落的雨点。
鱼排拼凑成的道路湿滑难行,李三宝摸着黑,每一步都走的十分小心。
他虽然是命途中人,但是积攒了多年的神眷全都拿来买了这份布道公的神职,再没有馀力去买任何的命技。
所以对他来说,命途好象就只是体内那一条漂浮在混沌海洋之中,只有起点,没有终点的长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风景,也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的便利。
“还是有点好处,起码比起同龄的老头,我的身子骨可强健多了。”
李三宝在心头自我调侃了一句,摸着沉船布满锈迹的扶手,慢慢登上了甲板。
李家村的神庙就修在沉船的甲板上,是一个横纵只有两丈见方的瓦房,比起其他村子的神庙简陋的令人发笑。
甚至连镇上配发的神象都容纳不下,只能将九鲤老爷放在庙子后面,暴露在大雨之中。
就因为这件事,这些年来李三宝没少受到镇庙方面的责骂,甚至差点因此丢了自己的神职。有心善的神官看不过眼,帮李三宝支招,让他发动村民筹款,贴工贴劳,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起上一栋气派的红砖大厝。
其实众筹建庙在正东道都属于十分常见的事情,可偏偏李三宝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执拗,宁愿被教龄远小于自己的年轻人骂的狗血淋头,也不愿意去掏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的兜。
“现在庙的确是小了点,不过老爷您放心,只要这次您能原谅沉戎的胡作非为,那我李三宝也不废话,砸锅卖铁也给您弄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
李村长嘴里自言自语,慢慢悠悠走到了庙门前,却惊讶的发现里面竞然还有其他人在。
“老爷在上,小子姓李,名耀宗。现在在鲛珠镇李家村教程读书,先生说我很有希望成为能够考入县学,成为一名优秀的预备神官”
少年似乎是头一回独自向神只祈祷,嘴里说的话零零散散,象是在跟不熟悉的长辈说着家里的情况。李家村的教程里面自然是教授过正规祷词的。
但学归学,实践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况在这种阴森压抑的环境下,少年能把舌头捋直了,已经颇为难得了。
老人没有选择打扰对方,静静站在门口,可怜又可笑的叹了口气。
“信徒沉戎,此前为失教徒,后流落李家村后,洗心革面,虔心添加九鲤派。为人善良正直,果敢勇毅。这段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半文不白,却是少年提前精心准备的。
李耀宗恭躬敬敬跪在神象的脚下,嘴里不断夸着沉戎的好,听得门口的老头心里酸溜溜的,心里直骂小崽子连老爷都敢骗,你沉叔能有你说的这么好?能有你爷好?
“我不知道沉叔到底犯下了什么罪孽,惹怒了老爷您。但是先生一直在告诉我们,老爷您是仁慈的,是大度的,只要诚心认错,老爷一定会原谅我们。所以我今天祈求您能原谅他的罪过”
“九鲤慈悲,求老爷开恩。”
李耀宗重重叩首,然后才将手中的茭杯给抛了起来。
一前一后的两双带着期盼的眼睛,随着茭杯升起而抬高。
可就在茭杯飞到最高点之时,忽然一滞,接着开始不断颤斗,“砰’的一声炸开,散作满天木屑。李耀宗被炸响吓得呆住,昂起的脑袋上表情呆滞,被木屑淋了一脸。
“怎么会这样。”
少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口中喃喃道。
站在门口的李村长墓然捏紧了自己手中的烟杆,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浮现。
那双长年累月都挂着谨小慎微的眼睛里,此刻露出了一丝恐怕连自己都不相信,或者说是从来都不敢显露的失望和不满。
“沉戎惹了你,你不愿意原谅他,那咱们就不说了。可对着这么一个孩子,你至于这样吗?”质问响在心头,李村长迈开脚步,可半个身子刚刚跨入庙门,却又忽然停住。
“老爷您别生气,是我刚才没有说实话,是我该死。我知道肯定是在鲛珠镇的时候,沉叔做了一些对您不敬的事情。但是他都是为了帮我查找父母,所以才会那么做”
李耀宗用手掌将满地碎屑扫拢在一起,衣袖不断摩擦着地面,借着神台上的微弱的烛火都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
他身上穿着的是阿婆做的新衣,可此刻的李耀宗却好象已经忘了这件事,将聚拢的碎屑一点一点的捧起来,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仔仔细细将地面打扫干净。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让沉叔去帮我查找爹娘,他就不会犯下不敬之罪。李耀宗甘愿受罚,求老爷您原谅沉叔。”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庙宇之中,顺着砖瓦的缝隙飘出了庙外。
却又象是一根根针,扎进了老头的心里。
曾经的李耀宗是那么顽劣,在李家村里横行无忌,眼里好象只有碧波江涛和数不清的鱼儿,就算是被自己压着来朝拜,也总是心不在焉。
何曾有过这般模样?
李耀宗额头磕的青肿,却顾不得疼痛,从怀里拿出自己准备的一对茭杯,看着高耸的神象,再次祈祷。“九鲤慈悲,求老爷开恩!”
茭杯再次腾空而起。
门外的风雨仿佛是被少年刚才的话语所搅扰,不止不怜惜,反而落井下石,派出一阵狂风吹入庙中。原本斜抛的茭杯被风吹了回来,不偏不倚砸在了少年的额头上,霎时鲜血四溅。
哢嚓
李三宝将手里的烟杆生生捏断。
李耀宗对身后的异响置若罔闻,抬起衣袖擦干净额头上的血水,继续对着神象磕头。
“老爷息怒,求老爷您原谅沉叔”
哀求的话语还未说完,庙中微弱却长明不灭的那盏灯火突然间熄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剩海风的呼啸和雨点打瓦的轰鸣,将身形单薄的少年团团围困。轰隆!
一道雷音炸响。
划破乌云的电光照亮了狰狞怒目的神面和少年乞求的泪脸,还有老人那一双充满失望的眼睛。“够了。”
老人不再尤豫,大步走到少年的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再继续磕头。
李三宝眼神冷漠的看着那尊九鲤神象。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用这种目光凝视自己虔诚伺奉的神只。
“不拜了,咱们走!”
李三宝的这句话仿佛触怒了神只,霎时房屋摇晃,人高的香炉轰然倒地,朝着爷孙俩碾压而来。面对突如其来的神罚,李三宝一把抓住少年的衣领,将其甩到一旁,枯瘦的身体象是一个历经风雨而不倒的坚韧老竹,挡在了香炉前。
铮!
犀利的刀光忽然凭空乍现,从香炉从中劈开。
一把狭长的刀影悬浮半空,高亢的刀鸣瞬间压住喧嚣的风雨。
“沉叔?!”
李耀宗脱口惊呼,可左右寻觅的目光却没有看到任何身影。
九鲤县,官首衙署。
王松用一件形如镇纸的命器将屋内外隔绝开来,然后冲着一部摆在书案上电话机屈膝跪倒,躬敬喊了“舅公’。
“叶文龙不久前又召见了侄孙,让我尽快打探清楚营将府人员的动向,我该如何回答他?”“你告诉他,就说营将府现在正在暗中抽调各镇的护道人精锐,令他们立刻赶往县城。”
“知道了。”
一番简短的对话之后,电话两端同时陷入了沉默。
“松儿?”
“我在。”
王松垂头敛目,闷声回道。
“唉。”
电话机中忽然传出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不容易,但老夫又何尝轻松了?你我爷孙如今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我们做的这一切,都为了王家能够继续延续下去。”
王松没有言语,依旧维持的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活脱脱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土坯。
“松儿,你是不是觉得舅公在欺骗你?认为我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为了抢夺“九鲤老爷’的尊号?你错了。”
王兴祠的话音中褪去了那份营将独有的强势和霸道,语气轻柔。
“到今天这一步,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了。若是再隐瞒你,让你与老夫之间产生隔阂,误了大事,那才后悔莫及。”
“自从九鲤派和晏公派的那场神战之后,何九鳞其实就已经疯了。命数之伤让他彻底忘却了昔日建派的初心,一心只想修复自己的伤势,保住自己的神只之位”
“舅公,这些我知道。”
王兴祠追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些消息都是他何九鳞故意泄露出来的?”
王松猛然将头抬起,脸上表情震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要需要有人站起来造反,需要九鲤派内部爆发一次叛乱。唯有如此,才有足够多人因此名正言顺的丢掉性命。才能让他顺利破开九鲤教区的封镇,顺利将九鲤派卖给太平教!”
王兴祠字字铿锵,象是一记记重锤,擂在王松的心鼓之上。
“他以为他做的天衣无缝,我不可能看的透。可是他忘了,从他建派登神的那天算起,我跟随他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如今九鲤派中,有多少潜藏的异端是我铲除的?有多少镇村是我替他抢来的?他那些让信徒顶礼膜拜的神话事迹中,又有多少文治武功其实是我做的?!”
王兴祠话音中充斥着难以疏解的愤恨。
“他何九鳞忘了,但是我没忘!”
王兴祠怒道:“我已经向他奉献了一辈子的忠诚,不愿意再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再把这条命送给他。况且他要的不只是我王兴祠一人,还有我的门生,我的教友,我的家人”
“所以我不能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