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四年,随着皇帝没有丝毫体面的,对着寒门进行提拔和偏袒,世家的反扑也随之到来。
不过,他们终究比年轻的皇帝,拥有更多的耐心,不会因此而丢失从小学习的高雅仪态。
毕竟,对比起少年时在河间生活,还要为了钱财发愁的皇帝,他们可是实打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那些从前朝传承至今的,更是如此。
是故,世家不仅没有象皇帝想象中的那样,对寒门进行激烈的排斥,反而还对其中的佼佼者,伸出了友谊之手。
出身汝南袁氏,如今当上了大汉司徒的袁隗在家中酒会时,抚摸着胡须,对家中那些,因其亲近起寒门,故而颇为疑惑不满的子侄说道:“皇帝没有和顺那样的耐心,因此提拔不出,像张衡那样忠心为国的人才。”
在和帝与邓太后那长达十几年的配合之下,当时的太学,的确培养出了一些既有品行,又有才能,还忠爱大汉的人才。
只是,安帝掌权的那几年,为了扶持迅速阎氏,帮助其光耀门楣,根深蒂固的世家一时难以令其从位置上挪开,便选择了那些家伙下手。
反正他毫不感念和帝夫妻对自己的抚养,只怨恨他们不早早的将权力交给自己,对于糟塌对方心血这件事,他做起来一点也没有尤豫。
而世家在此过程中,也只是推波助澜一点点,使得顺帝继位后,想要将那些人找回来辅佐自己,已然错过了机会,只能重新培养。
也许是考虑到这一点,皇帝才会天真的认为:
提拔起来的寒门,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成为他打击世家豪强的工具吧!
“到底是年轻人。”
哪怕在河间乡下的时候,跟一些底层人往来过,可受到“大汉皇亲”这块招牌的庇佑,也没有谁真的敢对他显露出内心的真实喜恶。
对人心没有细致的揣摩,对人逐利的本性,没有认真的研究,又怎么会真的成为“售卖国家,所得无数”的大商人呢。
“他那样急切的笼络寒门,却不知道因利而合的人,也会因利而去。”
道德之所以受到无数贤人的推崇,便是因为其在拒绝利益诱惑方面,有着着实的功效,能够兜底人性,减少破坏。
不然的话,原本还要对受选者进行考核的察举制发展到如今,也不会一味的强调察孝举廉了。
“显而易见,在给予那些人更加长久、更加稳定的利益方面,我们能给出比起皇帝,更加优渥的筹码。”
世家不需要那些人对自己全然的信奉追随,他们只要那些人不跟着皇帝搞事情,成为世家布置在地方上的一枚能用的棋子就好。
至于真正的心腹位置,那肯定要留给自家的亲戚。
“可董卓不过凉州一匹夫,凭什么担任并州刺史呢?”
年轻的袁绍知晓其中缘故后,心里的不满还是未曾消退。
即便董卓身负军功,为大汉饱受羌人侵犯的边疆,带来了一定的安稳。
但他低微的出身,仍不足让年轻气盛的世家子给予重视。
袁隗只是笑着对他说道:“这是你以后要自己学习的事。”
这种人情世故的道理,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很难明了其中真意的。
“你虽然少年时,便出任了随侍陛下的郎官,可终究没有见过太多人物。”
洛阳纵然占地广阔,是今汉经营了百年的坚城雄邑,可比起这万里江山,又何其渺小。
而皇帝这样的身份,连自由的行走在洛阳城中,都很难做到。
更不用说亲眼去见天下人的生活,去听过天下人的声音了。
袁绍随侍其左右,也免不了受到这样的局限。
“过了年,你就要去濮阳为令。”
“要趁着这个机会,多多开阔眼界。”
“不要总跟阉宦子孙亲近!”
袁绍与曹操,是少年好友。
两人仗着身份和年纪,时常做出些混帐事。
虽然没有违背过法律,甚至所行之事中,还多有任侠行义之举,能够引来百姓的称赞。
可这对四世三公的袁氏来说,没有一点荣耀,只有全然的屈辱。
袁氏的声名,哪里需要一群平头百姓来增光添彩!
袁绍这样的出身,却与祖父是阉人的曹操友好,跑到民间各种活跃,真是败坏家风!
面对长辈的指责,袁绍喏喏应下。
旁边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袁术,见到袁绍被教训的样子,只露出得意的笑容,还举起酒杯,以“祝福兄长就任濮阳”为由,对之发出冷嘲热讽。
袁绍心里恨恨,面上却不敢占据分毫。
等到酒会完毕,袁绍又找到好友曹操小聚。
他才吃了几口菜,便对着人感慨起来:“也就跟你相处,能够轻松自在一会了!”
袁绍,是其父袁逢的庶子,生母是一名低贱的婢女,并且没有存在过袁绍的记忆中。
想来是袁逢提上裤子后,聪明的大脑重新运作起来,对自己竟让一名婢女沾污了尊贵躯体这件事,感到十分后悔。
等袁绍一出生,便清除了这个污点。
其后,因袁绍的大伯袁成早逝无子,为了延续他的香火,便被一直看其不顺眼的生父做主,过继到了袁成名下,从庶子成为了名义上袁氏的大宗嫡子。
看起来身份高贵了许多。
只是,早早死去的袁成,怎么比得上相继担任三公高位的两个弟弟呢?
他的祖父都在去世之前,指着袁逢、袁隗明说,“以后支撑袁氏门庭的,一定是你们。”
连袁成留下来的妻妾,袁绍名义上的母亲,实际上的抚养者们,都要仰仗这两位叔叔的鼻息。
就象前汉之时,王莽的母亲渠氏一样。
而作为儿子,却又不是儿子的袁绍,在生父的威严笼罩,还有作为嫡子的兄弟袁术时不时的挑衅之下,心里自然愈发憋闷。
而在这一方面,被人讥讽为阉宦之后的曹操,受到清流排斥的曹操,也有着充足的经验。
二人因此亲近起来。
“一想到我过不了多久,就要外任濮阳————今天这菜肴即便再美味,嘴里也是品尝不到它的滋味了。”
曹操听到袁绍这样说,也跟着哀叹起来,“别说你要离开洛阳,我过一阵子,也要离开洛阳了”
袁绍便疑惑起来,“你不是才被陛下,安排去负责鸿都门学的事情吗?”
曹操依托父祖的庇佑,在熹平三年,便担任了熹平北部尉,管理洛阳北部的治安。
而年轻的曹操初一到任,便因看不惯洛阳之中,那遍地达官显贵的违法乱纪行为,用自己制造的五色大棒,处死了违背宵禁之令的宦官蹇硕的叔父。
这样的杀鸡做猴,让他辖区的治安,顿时为之一新。
也使得皇帝听说了这位少年的名头一对于曹操之父曹嵩,皇帝是很有印象的。
毕竟这名宦官之子没什么才能,手头却是有钱的厉害。
当年对着太学发善心,掏出来了一笔巨款,这些年为了升官,还按照皇帝的规矩屡屡撒钱,成功爬到了大鸿胪这九卿之一的位置上。
没想到他的儿子也这样趁自己的口味。
想到宦官与清流那从和帝时兴起,桓帝时剧烈起来,至今未能停止的斗争,皇帝于是在创建鸿都门学后,下令让曹操管理起了这方面的事务。
反正爱惜羽毛的世家子弟,只会对着鸿都门学哈气,不会与之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交给宦官之后来办正好。
以这两年来的情况来看,鸿都门学不说未来如何,在获得权力,争取圣宠这方面,的确是一条快速道。
皇帝偶尔,还会召曹操进宫,让他跟皇子刘辩,讲一讲习武强身的方法呢!
对于好友的疑惑,曹操只是耸了耸肩说,“没办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我这样的人才,注定会招来虫豸的嫉妒与排斥!”
这不,世家既厌烦曹操这个真敢管事的年轻人,又担心皇帝真靠着鸿都门学和宦官,做出一些损害自己利益的事,便各种劝说谋划,让皇帝同意将曹操外放,就任顿丘的县令。
二人随后对了对时间,发现曹操出发的时间,比袁绍还要早两天。
毕竟袁氏子弟前往地方,是去积攒资历、名望的,自然不需要着急。
曹操却是明升实贬,被人运作出洛阳的“瘟神”,哪能再做多馀的停留?
“是吗?”
“你也配说木秀于林”这句话?”
袁绍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站起身,故意凑到曹阿瞒身边,用手在他的头顶比划来比划去,彰显双方在身高上的差距。
曹操当即大怒,追着袁绍打了起来。
他身材矮小,少年时还能安慰自己,还有成长的空间。
但至于如今,怎么还能继续欺骗自己呢?
偏偏袁绍却是一副标准的世家子弟形容:
长相俊美,姿态优雅。
当年担任郎官时,其姿容就引得同僚忍不住效仿,行“东施”故事。
这使得二人凑在一块玩耍时,袁绍还经常来身高来嘲笑他,气的曹阿瞒当场就要炸开。
“————可惜,这样快乐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打闹了一阵后,二人坐在席子上,微微喘息着,生出了些许的伤感。
少年的生活终究要远去,变成大人的孩子,也要离开长辈,离开朋友,独自去外面的世界,经历风雨了。
那些风雨会把曾经亲密无间的友人,摧折成什么样子呢?
袁绍看着曹操忍不住想:
这个家伙,长得又矮,容貌只能说很有精神。
如果被风吹雨打出了一副更丑的姿容,以后还会有美人看上他吗?
别真的沦落到象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要去抢别人的新娘子过来。
不过————
自己肯定不会有这种烦恼的!
摸了摸自己的脸,袁绍嘿嘿笑了起来。
曹操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只喊袁绍过去,趁着他家种的梅子熟了,拿来煮酒喝,就当为各自送别了。
还带着些许青色的梅子放在煮酒的小锅里,底下的火舌不断灼烧着锅子,让酒水不断的翻滚起来。
清甜的酒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它的味道不是很醉人,但离别在即,满怀心事的两个年轻人,却是自愿的醉昏了头。
趁着那晕乎乎的感觉,两人还嘬着酒水,啃着梅子,点评起了天下大事。
毕竟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不关注这种东西呢?
被各路权贵折腾过的曹阿瞒甚至拍着袁绍的肩膀说:“当今天下英雄,也就你跟我了!”
袁绍跟着点头,满怀壮志的说道:“既是英雄————那就让我们去改变这个天下吧!”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大笑起来。
笑声伴随着酒水的气息,一直持续了很久,才慢慢散去。
等到了曹操离开洛阳的时候,袁绍特意去送他。
他从旁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对着曹操说道:“《诗经》里讲:“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这里没有淇水,我也没办法跟你一同去顿丘。”
“只能折柳相赠,以表心意了。”
对于诗赋之道很有天赋的曹操听了,只嘿嘿一笑:“这句诗是《氓》里面的。”
“你特意拿它来对我表达心意,难道是在希望我日后不要对你变心吗?”
这下,袁绍直接秉持着“柳条驱鬼”的传言,在自己周身狠狠甩了甩。
“别恶心我!”
“再说把你扔到洛水里去!”
曹操当即回道,“哼,你要是不信我对你的兄弟情义,我也可以指着洛水发誓嘛!”
袁绍顿时觉得更恶心了。
“滚滚滚!”
“当你的县令去吧!”
于是,曹操转身登上车架,朝着顿丘的方向而去。
袁绍目送了他一段路,然后也回家,收拾起了东西。
还有两天,他也要去濮阳了。
不过,曹操还有他这个好哥们相送,他那个亲兄弟袁术,却是必然不会出现的。
想到这里,袁绍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而在另一边,路途中的曹操放下了多馀的情绪,只对那些被其从洛阳带出的人说:“等到了顿丘,完全掌握了那里的权柄,答应你们的工坊,我也会建起来!”
“你们要好好为我曹氏做事,知道吗?”
那些因为曾受恩于曹嵩的旧日太学生,不断的点头应是。
在皇帝下令到处逮捕出言“诽谤朝廷”的太学生时,这些人便跑到了曹嵩府上,求得了他的庇佑,逃过了牢狱之灾。
就此,他们为曹家做起事来。
现在曹操要去一县之地,做那“百里侯”了,这些经受了过去太学教育,对格物很有研究的人,自然也跟了几个,帮助曹操在顿丘,更快的立稳脚跟。
“但火药————我不会很快做的。”
不象斤斤计较于成本和时间的皇帝,曹操对于火药,还是很看重的。
但越是重视的事物,便越需要小心。
不把顿丘经营好,他是不会制作火药的。
要是那配方传出去了,那别人拿着火药来烧烤他怎么办?
这可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