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三年春,洛阳爆发了瘟疫。
这自然在大汉中枢,引起了轩然大波,其声响比日食、天星异位所引发的,还要巨大0
毕竟君臣之间自有默契,知道所谓的“天人感应”,更多是一种政治上的默认规则。
臣子可以因此对皇帝发出言辞激烈的劝谏,目标暂且公私不论。
而皇帝也可以因此来处理一些自己看不顺眼的臣子,指责是后者没有尽到辅佐的职责,使得“上天示警”
总体来说,危害性不大。
君臣拉扯而已,这是贵人们十分熟悉的事情。
但瘟疫实在不同!
病痛和死亡一样,可不会因为人与人存在身份上的差距,而对生灵采取相应的举措。
它是自然循环的结果,是上帝至公至仁的体现。
没有谁能够在瘟疫面前,获得优待。
这使得洛阳的公卿们,难得放下不同的政见,停止无谓的争论,齐心合力,推动朝廷防瘟止疫。
皇帝自然舍不得自己的性命,因此也咬牙跺脚,让府库拿出一笔钱财,用于应对。
等到夏天,烈日高悬,气温升高,让贵人们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季,也带走了洛阳许多人性命的瘟疫,终于退却。
朝堂上的君臣大松了一口气,随即为在这样的过程中,做出贡献努力的医者、道士,进行起了赏赐是的,道门也参与进了这场防治之中!
在当今天子刘宏登基后,他考虑到自己身体内的血脉,考虑到早死的诸多前任,很早便召集了一群擅长医治保养的人,围绕在自己身边,以求长寿一些。
不说别的,起码要活到四十岁吧!
而他少年时与张角的相遇,也让他对道士的态度,相较于今汉先前的君主,有了些微妙的转变。
不至于做出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转去崇尚道门,但刘宏却是愿意给予几个道士信任,让其接近自己的。
正好,道门之内,也的确存在着一种不同于孙恩、张角这种武斗派的思想。
比起直接率领民众,用暴力的手段,推翻王朝的统治,这一派的道士,更倾向于对王朝做出影响、进行引导,让国家的治理减少一些弯路,让接受治理的民众也减轻了一些负担。
他们并非违背了先贤的教导,也认同行程走到尽头,仍旧需要使用武力来开拓未来,撕开黑幕。
可在此之前,在王朝的统治迎来新的循环之前,他们也应当采取一些措施,像臣子劝谏君主那样,避免位居庙堂之高的君臣,对小民做出过于恶劣的折腾。
在吸取了太平道前辈们的教训后,在从西海、新夏等与太平道牵扯更深的地方,采取了那里经验后,就有一些道士忍不住想:
王朝倾复,总是一家取代另一家。
从夏到周,经历了数千年之久,而从秦到今汉,却只过去了四百年。
由此观之,“一家王廷”的制度,并不会随着刘氏天命的失去,而迎来消亡。
即便太平道的反抗取得了成功,创建了心中的“太平天国”,可能够保证,后来者仍会行走在前人的路上吗?
共和的想法着实美妙,但燕国的例子就在眼前,孙恩长者自己也承认,人世发展到眼下,还不足以让这种美好的制度,得到长久稳固的推行。
是以,他们必须承认现实,面对现实。
他们要将精力从对未来的追求中抽出一些,用于眼前的一时,以求改善一下在循环过程中,上下的风气。
就象隋国、宋国那样:
这两个诸夏分支的国家统治,是有道士参与的。
虽然隋国已经衰落到了极致,君主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只不断的用酒色来麻痹自己,逃避自己将要成为亡国之君的痛苦。
但正值鼎盛的宋国,仍未与太平道分道扬镳。
高德道长的一些建议,是可以传入宋帝之耳,从而影响到之后国家政策的。
等到了泰西,那更是不用多提。
太平道都被尊奉为国教了,罗马奥古斯都的继位,都需要寻求道门的力量。
那么,为什么中原不行呢?
光武与黄巾军争天下的旧怨,已经过去了快两百年。
后代的汉家天子,也已经违背了太多祖宗的教悔。
为什么不能在太平道方面,松一松口呢?
这是当年桓帝为子嗣苦恼时,会有道士来到他身边的原因。
至于如今,与太平道颇有缘分的刘宏,更是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一位道长抚养。
“刘辩这个孩子,竟然没有被瘟疫夺去性命吗?”
皇宫之中,皇帝留下了自己较为信任的史道长,并向他询问皇子近况。
刘辩,是皇帝宠幸宫女何氏后,生下的孩子。
因为此前皇帝生育的孩子,都在出生后不久夭折,皇帝于是认为刘辩也无法长久存活。
但到底是血脉延续,家里有真的有皇位需要继承,皇帝便效仿当年殇帝的例子,将小皇子交给史道人抚养。
若能养活,那皇帝便能对史道人所代表的道士,投以更多的重视。
若不能——
那就以后再说吧!
虽说生生死死了好几个孩子,但皇帝对此,还真没有太多的悲伤。
此前洛阳瘟疫横行,皇帝还以为刘辩小小婴儿,肯定难逃一劫。
谁知道他竟然这么命硬。
难道这孩子可以平安活到成年?
“皇子的身体很是健壮。”
对于皇帝的惊讶,史道人只是从容回道。
皇帝随即命人从宫外,将小皇子抱来。
做儿子的才一岁,并不能认出自己的父亲。
而做父亲的也对自己这只有数面之缘,随后放生给别人的孩子,颇为陌生。
但后者还是伸出手,将幼儿带到怀里,掂了掂刘辩的分量,看了看他那不是很茂密的胎发,还揉捏他小小的手脚。
孩子被吓得哭出了声,想要寻求史道人的帮助。
但对方没有回应,皇帝还抓着刘辩的小手,张开又收拢。
他只照着自己的心意,逗弄着这个孩子,全然不管孩子是否难受。
“好!”
“你做的很好!”
在确认刘辩的生命,的确要远超于他那些夭折的兄长后,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让宦官带走了孩子。
没必要再还给史道人了,身体长稳了的皇子,自然要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
免得因生下皇子被册封为贵人,却没抚养过孩子的何氏,一直在皇帝耳边念叨。
史道人有些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父亲要带走儿子,皇帝要带走皇子,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插手。
好在刘辩的母亲何贵人,正是得宠的时候,于后宫中立足,又需要子嗣——应该会照顾好刘辩的。
“你想要什么赏赐吗?”
然后,史道人听到皇帝这样说。
当然,这并非皇帝突然改了性子,变成了博爱宽仁的模样,而是他心里清楚,史道人是那种很传统的道士,对于酒色财气,都没有额外的追求。
其心中怀抱的念想,跟当年的李固、杨震倒是差不多。
只是比起他在河间认识的张角,到底还是缺失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不过,这对皇帝来说,并非坏事。
而史道人的反应,也的确不出皇帝所料。
他没有请求额外的赏赐,只是希望皇帝能够将去年怪罪的太学生免去罪责。
“可以!”
皇帝没有尤豫。
他不是个气量狭小的人,要真算起来,他的胸襟比起大汉的列祖列宗,还要开阔。
不然的话,何至于将国家视为可以买卖的资产呢?
哼,大汉先君们还是放不开手脚啊,以至于能享的福,都没怎么享到。
他刘宏才不这样!
“你要不说,朕都快忘记他们了。
“9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派张让去处理了这件事。
被关押许久的太学生们终于得见天日。
只是当时被抓进去的人多,能够活着走出来的却少。
而在这些剩下的果实之中,还有人两股颤颤,在天光照耀下愣神了许久,最后直直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下,不断感激着皇帝的仁慈。
俨然一副被摧残破了胆子,只会向强权叩首祈求的模样。
“这也算是一种人才了!”
不知能不能为我所用!
听到张让汇报具体情况的皇帝,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唇边刚刚长出来的胡须,心里对那些个太学生,生出了别样的情绪来。
别的不说,他对那些占据朝堂位置,还合起伙来侵占自己权力的世家,也是不满很久了!
如果按照“交易”的原则,世家豪强依附在大汉的身上,拿了朝廷的权力,自然也该为大汉付出点东西。
不说尽忠职守,不说为国抚民,起码国家需要钱财花费的时候,总得大方一些,体量一下皇帝的困难嘛!
现在四方的蛮夷又在蠢蠢欲动,地方灾祸引发的流民像潮水一样无休无止,皇帝再怎么爱财,也得掏点出来,以彰显朝廷仅剩的良心,避免激起层出不穷的民变,不小心走上前汉的老路。
结果自己都割了点肉的皇帝,转身想要找世家拉点资助,却遭到了后者无情的拒绝。
这是让皇帝无法容忍的!
拿了东西,却不给钱,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无耻之徒!
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这样想着,皇帝心中的情绪激荡了一会,转而又走向后宫放松起来。
嗯,对付世家,不急于一时。
现在,他还是要把精力,放在为汉室开枝散叶上!
而另一边,正在淝水边上钓鱼的何博,也收回了投向洛阳的视线。
张角带领的道众正沿着淝水,从自己修建的城寨驻地中,穿行前往附近的合肥城,想要在那里进行贸易交换,换取进一步发展所需要的物资。
眼下,即便大汉江山摇摇欲坠,万民为之修建的坟茔,已经盖了一半有馀,但淮南之地,终究远离中原的混乱。
是以合肥这座让某人欢喜某人愁的城邑,还没有变得十分出名,就连扬州治所,都还在寿春。
世人对合肥的了解,更倾向于这是一座修建在肥水附近,靠着水运便利,从而商贸兴盛的城邑,而非什么雄城重镇。
不过,张角凭借自己大贤良师的身份,对天下山川的行迹,还是很了解的。
在选择在钟离县与合肥之间修建驻地时,张角便对自己的兄弟,还有信众,对此做出过解释:“合肥的水网,可以连通南北要道。”
“若想从中原南下,沿淮水再入肥水,是很轻松的。
“相应的,从南向北而去,也是这样。”
“同时,前来合肥贸易者络绎不绝,其城中一向囤积着不少物资。”
“日后天下若是动荡起来,我们可以提前占据合肥,用其地利,收其器物。”
“旁边的钟离县,民风向来剽悍,也有着不少人口。”
“来日做大事,若能招来钟离之民,可以壮大我们的根骨。”
“那我们还要等多久呢?”
得知大贤良师的高瞻远瞩,张梁他们又忍不住躁动起来。
有的时候,即便目光长远的贤者,将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一一讲述出来,也无法完全安抚下其他人的心思。
因为太高太远的风景,能够看到它的人,向来是稀少的。
更多的生灵,则是被衣食这等生存所需之物、或者艰苦的外部环境,逼成了急切的性子。
他们对远方没有太大的期待,因为很多时候,他们是没有未来的。
而对追随张角的太平道人来说,那些仍在受苦受难的人,也会让其感到焦虑和急切。
好在,张角拥有足够的威望,行事足够的坦诚,如今也用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寨,向信众们证明了自己“所言不虚”,这才让像张梁那样急性子的人,没有跟着躁动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合肥岂不是也要沦为兵家必争之地?”
当时旁听的何博举起手,对大贤良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张角只是笑道,“无妨。”
“我道门有着墨家传承,攻城不行,防守还是可以的。”
“墨守”的名号能够流传这么多年,可不是被人吹出来的。
“哦。”
何博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想起了被那些“偷技术不算偷”的学者,从西海带回来的火药。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火药可是道士们弄出来的东西,早在其刚刚诞生之时,就被新夏的道长,拿到道门集会上显摆过了。
之后火药在西海大展神威,更是引来了众多道人,对它的学习。
“唉!”
“到时候别大家都在扔火球吧?”
“毕竟张衡一脉的弟子如今跑的到处都是,也不知道会不会把火药流传出去。”
肥水上的清风微微吹着,上帝在逍遥津甩下的鱼竿也没有任何反应,他为此发出悠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