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格物之学(1 / 1)

王充最后,还是接受了“死后真的有冥土”这一现实。

除去起初的诧异震惊外,他表现的便一直很从容。

何博询问他为何如此。

王充便说,“我认识世界的根本,在于我观察到了什么,理解到了什么。”

“我生前只见过凡俗的事物,加上目睹过谶纬巫师害人的情况,便得出了了‘世间无鬼怪神灵,唯气所成,自然所化’的结论。”

“如今自己死了,也着实来到了酆都,见到生前不曾见过的东西,心里虽有诧异,可说到底,对于不了解但存在的,也只需要再观察、再承认、再得出结论罢了。”

何博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西门豹说,“难怪你一直不准我去见这位贤者,想来是担心我把人给带坏了!”

瞧瞧这朴素唯物的理念,

听听这客观理智的言论,

这是经历了千百年的沉淀后,诸夏自然孕育出的,作为“人”的智者。

而不像《明物》那样,是上帝催生的产物。

西门大夫抚须含笑,目光中满是对王充的赞赏。

王延世、王景、王充等等人物,

都是他这位逝去已久的先人,所期待喜爱的后辈。

襁褓里的婴儿固然可爱,

但有能力解决面前的问题,并会用、敢用自己的智慧,去解释眼前世界的孩子,

才会让大人感到放心。

这些人,

是“人之世”的根骨,是精华,是承于开拓的前人,而启迪后来者的关键。

在数百年前,

在那个巫风浓重,一条双头蛇都能吓得田间劳作的人慌忙逃跑的年代,

敢于当着一县之人的面,将巫婆扔到水里喂鱼的西门豹便一直希望,像三王这样的人能够源源不绝。

即便上帝不再庇护人间,

即便鬼神又如同春秋以前那更久远的年代一样隐去踪影,

凡人们还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开拓出更宽阔更长远的道路。

虽然上帝偶尔会发出“怎么姓王的这么多”的感慨,

但这并不妨碍西门大夫在暗中投去欣赏的目光。

“受老鬼所阻,我积攒了许多话想同你说,不知道你如今愿不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面对超乎时代的人才,何博一向很热情。

王充对此,自然不会拒绝。

二者就此交谈起来。

何博为王充介绍阴间的种种,也会说些阳世万物,那不受到鬼神影响,天地所成的自然法则。

除开后世的智慧,

何博凭借鬼神的身份,还有悠然长久的,与世相同的生命,在这方面也积累下了许多知识和理解。

他时常会同阴间的死鬼,还有阳世中王景那些生者,论及这些东西。

只是直接说出来,未免有拔苗助长的坏处,所以他很多时候,只是通过探讨交流的方式,来引导对方自己去思考探究。

纸上得来终觉浅嘛!

而在不可计数的,与鬼神论道天地的人中,王充总是最能跟上上帝思路,并迅速理解其中真意的那一批。

比起王景还要快些呢!

参与交流的拉王景下水的水鬼王延世为后辈辩解道,“他是被明章二帝耽误了。”

这对父子在用人方面,总喜欢逮着好用的使唤。

偏偏他们的身份地位,又总让王景无法抵抗。

而王景较真的性子,也让他接过任务后,不愿摸鱼厮混。

就这样一直恶性循环到王景辞官养老,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将自己的所学所思写为文字,整理成册。

至于王充,

虽也有就读太学、就任为官的经历,但因其没有生活在洛阳,生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有幸逃过一劫——

在其学业完成后,王充便返回家乡,为当地太守服务。

不久后,又因为不满于官场的黑暗,怒而挂冠而去。

此后皇帝屡次下诏征辟,都坚辞不受,只在太守的请求下,出任过地方吏员。

没办法,

县官不如现管。

皇帝所在的洛阳距离遥远,

王充却还是要在太守手底下生活的。

但即便如此,

也比被两任皇帝当牛马使唤的王景好一些。

这给了王充足够的时间,让他能够将许多精力,用在著作《论衡》这本旷世奇书之上。

忽略还在为后辈挽尊的水鬼,何博继续夸赞着王充。

“如果说《明物》是近乎于道的‘技’,那么《论衡》足以称得上是‘道’了。”

前者的内容中,多是各种定理和例子,属于前人总结好成果,然后塞到后人口中,让其咀嚼消化,助其成长。而后者,则是从自然大道的角度,教导后辈应该怎样看待世界。

那是涉及根本的智慧,能够为后来者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

王充被上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谦了几句,然后也回报起上帝的热情,称赞冥土的安宁。

“我见到您这样的存在,才能明白为何当年的墨子,会提出‘明鬼’、‘天志’的理念。”

人心皆有私欲,

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将私欲放在后面,把家国天下放在面前,并持之以恒,不忘初心,那便能够称之为“圣人”。

可惜鲜克有终,

尽善尽美的例子,遍观史册,也找不到几个。

想来也只有对人间种种没有需求,却又仁慈博爱、聪慧明断的上帝,才能让人世生灵追求的“理想乡”建成。

而且明明拥有改换山河的力量,却仍旧愿意顺应自然造化,让河流自由的奔走于大地之上,让草木快乐的张扬在阳光之下,

在春天跟游水的孩童唱歌跳舞,

在秋天与耕耘的老农收获粮食

这是能让王充这种生前一直排斥鬼神之说,坚持“人事当由人为”的学者,也发出赞叹的大仁大爱。

更别说时刻运转的阴司,的确做到了“善恶有报”这种人心渴求的事。

而对这样的称赞,

何博坦然受之。

虽然阴司的建设,他都外包给了西门豹,海量的文书自有众多死鬼们去面对,

可领导终归是领导嘛,

属下的错误由他自己负责,

功劳却是要上交的。

好在西门大夫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信任和放权,

看着上帝那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只是跟身边的老妻对视一眼,随后又低头翻阅起了《论衡》。

与此同时,

在同大臣定议好出击燕国,收复辽东的相关事物后,

皇帝也抚摸着手中的《论衡》,召见了王景这位退休养老的前朝能臣。

他向对方发出询问:

“若使太学增设五经之外的学问,对国家会有什么影响呢?”

“朕已经看过了你送上的书籍,又得到了其他人呈献的著作,心中对格物之学,颇为认可。”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

即便皇帝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国家,不能肆意妄为,轻易表露出某些倾向的道理,

可皇宫内外,谁不会想办法去揣摩皇帝的心意呢?

更别说皇帝对邓贵人的喜爱,时常与之抱着《明物》讨论的事,早就被满腹怨言的阴皇后传扬了出去。

臣子因此得知少年早慧的天子,对哪方面的学问有着兴趣。

随后,

王充毕生的心血,直到他寿命将终前,才写好编成的《论衡》,便被当地官员急匆匆的抄录一份,送到了皇帝面前。

而这本书中承载的智慧,自然也给了已经刷了《明物》好几遍的皇帝新的启发。

能够在临别之前,对泰西使者说出“传道不传技”之语的皇帝,对于技艺的重要性,是有着一定认知的。

天下能够得“道”的人,是十分稀少的存在。

但“技”却是可以通过学习、磨练,掌握一些的。

大汉的人口有数千万之众,

假使得“道”者万一,其余者得“技”,那么天下会变得如何繁荣昌盛,就连聪慧到让世人诧异的皇帝,都无法想象出那样的画面。

但这并不妨碍他试着去做一做这件事。

毕竟他年轻,气血正盛。

当他的眼前流露出一丝有关美好未来的可能时,他是愿意去追逐的。

年轻人总怀抱着奇妙的想法,

而皇帝的身份更给予他将这个想法落实起来的可能。

至于传播先进技艺,乃至于教导世人学习、思索、开拓,会对统治造成怎样的后果,皇帝自然也是考虑过的。

如果放在后世,

他可能选择禁锢民智。

可现在是大汉的时代。

是承载满天星河之名的时代,

是掌握大权,平等折磨所有人的皇帝,也会潇洒的跟臣子讨论“汉有六七之厄,代汉者当涂高”的时代,

是延续了先秦气象,君臣坐而论道,可以互相指指点点,不需要一再磕头歌颂,将君王视为超乎一切的时代,

是会时常派遣官吏去往乡村传达政令,教授耕耘技术,并广开学校,让百姓可以认字明理,评议朝政的时代。

所以皇帝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这是他的国家,

这是诸夏自古以来生活的土地,

这个国家的百姓,

这片土地生活的民众,

如果能够利用更省力好用的工具,开创真正的盛世,

他作为大汉的皇帝,诸夏的天子,又凭什么不去做呢?

世人常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皇帝认为自己是天下人的君父,又怎么会不为百姓考虑呢?

反正对才二十出头的皇帝来说,

为了消灭可能存在的隐患,巩固根本不可能永远传承下去的统治,便毁坏典籍、封锁技艺、愚弄民智的做法,实在是不可理喻。

就连被大汉推翻的暴秦,都只是收缴不利于法家“利出一孔”的诸子文章,而不禁百姓学习技艺的呢!

暴秦治下的百姓考吏员的硬性条件,还是通读律法,能写会算呢!

更别说西秦建立起来后,在格物之道上做出的贡献。

所以,

暴秦都不会做的事,

大汉凭什么要去做呢?

王景听到皇帝的话语,心中也是一阵激荡。

但当今之世,儒学五经地位之高、弟子之众、影响之广,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

皇帝固然有权力,

可儒学的位置,也是经过前面好几任皇帝一手捧起来的啊!

皇帝想要做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到达的。

好在还是那个道理——

当今是大汉,

不是后世其他的朝代。

诸夏作为文明的朝气,正在这个时代迸发。

这个时代不会畏惧于未知的改变,甚至其中的有识之士,还会因那改天换地的动静,而发出欢呼喝彩。

年轻人特有的叛逆,活力满满的诸夏也是可以有的嘛!

“即便再难,但朕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

王景听到年轻的君主这样说道。

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随后便说,“臣已经年迈,只怕跟不上陛下的脚步。”

“是以,臣愿意举荐一人,为陛下分忧!”

“是谁?”皇帝投来目光。

“张衡。”

“嗯?”

“要我做什么准备?”

“陛下怎么突然召见我?”

还在太学读书,并没有如何出名的张衡得到消息后,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被王延世拉为替死鬼,最终也找到张衡当替死鬼的王景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你把自己有关格物的一切都整理起来便好!”

“左右不会是坏事!”

张衡听到他这样说,便只能乖乖应下。

第二天,

他入宫拜见皇帝。

等到出来之后,便被授以官职,负责疏通洛阳的渠道。

今年春夏,雨水比往年要多一些。

而经由当年王景修建的引水的渠道中,也随着时间流逝,沉积下了不少淤泥。

哗啦啦的雨水落下来,先是填满了伊洛之水,又填满了水渠,最后溢散出来,让洛阳的街道上泥泞一片。

这称不上灾祸,

毕竟城邑坐落在平原,几条河流相汇聚的地方,出现类似的情况,实在是正常不过。

但帝都中的贵人们仍然会为此发出抱怨。

百姓们的衣物被泥水沾染后,也需要面对清洗晾晒等等杂事。

着实恼人的很!

天子听到了这样的抱怨,知道自己没办法扭转天意,让雨水落成洛阳想要的模样,便让张衡去想办法,改善城内外的渠道情况。

王景称赞他是“日后必然超越自己的后辈”,

那前者都能疏通黄河了,

后者虽年轻,也是第一次任官做事,总不至于连水渠都搞不定吧?

于是,

张衡来到了司空署,坐在王景当年的工位上,穿着王景入仕之初的官服,做起了和王景当年差不多的工作。

只是老头当年修的是白马寺。

张衡如今修的是环绕洛阳的水流。

而且围观的人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白马寺在当年能招惹来一群闲着无事的老头老太太看热闹,

如今疏通渠道,自然也能招来一群退休无聊的老人指指点点。

“要不您来指挥这件事?”

全新的土木小子张衡抬起自己满是汗水的脸,颇为无语的看着一旁背着手,但嘴巴一直趴趴的王景。

老头赶紧摆手,嘴巴也闭上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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