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蹲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张刚从镇上打印回来的土地流转合同,纸页边缘被指腹磨得起了毛边。日头正烈,蝉鸣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嗓子眼发紧。他望着远处连片的撂荒地,去年秋收后就再没翻过,田埂上的野草已经齐了膝盖,风一吹,绿浪里裹着些枯黄的碎叶,像极了村里老人们愁苦的脸。
“哟,这不是咱村的‘大学生’吗?蹲这儿数蚂蚁呢?”
粗嘎的嗓音裹着股子刺鼻的酒气飘过来,三秒抬头,见陈老五晃晃悠悠地拎着个玻璃酒瓶,瓶身上的“二锅头”标签被汗水浸得发皱。他敞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露出黝黑干瘦的脊梁,脊梁骨像算盘珠似的凸着,随着脚步一晃一晃。
陈老五是村里的老光棍,今年五十六了,爹娘走得早,一辈子没娶上媳妇,就靠着几亩薄田和偶尔去镇上打零工过活。他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喝起酒来能从日头出山说到月亮上梢,嘴里没几句正经话,可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总是第一个扛着锄头来帮忙,不要工钱,管够酒就行。
“五叔。”三秒站起身,把合同往身后藏了藏。
“藏啥?我还能抢你的不成?”陈老五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沟壑,“我刚才在村头王寡妇家听人说,你要把东岗那片荒了三年的地都包下来?”
三秒的脸有点发烫,他知道这事在村里早就传开了。前儿个他去村委会签合同,隔着老远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嘀咕,说他读了几年书就忘了本,不知天高地厚。他爹走得早,娘身体不好,家里就剩他一个劳力,别说百亩地,就是自家那三亩责任田,去年也是靠着邻里帮衬才收完的。
“嗯,签了合同了。”三秒把合同从背后抽出来,摊开在膝盖上。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纸上,“百亩生态农业示范田”几个黑体字格外扎眼。
陈老五凑过来,眯着醉眼瞅了半天,突然“嗤”地笑出了声,一口酒气喷在三秒脸上:“三秒啊三秒,你这名字没白叫,做事是真够‘快’的——快得没脑子!”
他举起酒瓶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蓝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的圆点:“你爷活着的时候,种了一辈子地,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咱家那二分菜园子扩成半亩,临了都没敢想过包百亩地。你倒好,刚从城里回来没仨月,就敢揽这瓷器活?”
三秒的拳头攥紧了,指甲嵌进掌心。他知道陈老五说的是实话,爷爷在世时总爱在田埂上跟他讲,种地就像养孩子,得一天三趟地瞅着,旱了要浇,涝了要排,虫来了得连夜打药,哪样都不能含糊。百亩地,单是雇人翻地就得花不少钱,更别说买种子、化肥,还有灌溉的设备。
“五叔,现在种地不跟以前一样了。”三秒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跟镇上农技站的人打听了,他们说可以搞滴灌,还能种有机蔬菜,收了直接往城里超市送,价钱能比普通菜高一半。”
“有机?超市?”陈老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酒瓶晃得更厉害了,“你当城里人的钱那么好赚?就咱这土坷垃里长出来的东西,人家能瞧得上?我看你啊,是在城里待久了,被那些花花肠子迷了心窍!”
他突然收了笑,把酒瓶往腰上一别,指着远处的荒地:“你知道那片地为啥荒了三年?前几年老李家包了五十亩种西瓜,一场暴雨全淹了,赔得底朝天,现在还在镇上打零工还债呢!你比老李能耐?”
三秒没说话,他知道争辩没用。从他决定回村种地那天起,这样的话就没断过。村支书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但得掂量掂量”,隔壁二婶劝他“找个工厂上班多稳当”,连病床上的娘都拉着他的手叹气道“咱庄稼人,守着本分就好”。
“我爷说过,土地不会骗人。”三秒望着那片荒地,声音轻轻的,却带着股子执拗,“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东西。”
陈老五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嘲讽的样子:“行,你能耐!等你雇人翻地那天,我倒要看看,谁愿意来给你这‘空想家’当牛做马!”
他哼了一声,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蚂蚱。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嘟囔着:“不知天高地厚……迟早得栽跟头……”
三秒蹲回槐树下,看着陈老五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张老板”的名字,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打。张老板是镇上的包工头,手里有几十个常年跟着他干活的农民工,三秒前几天跟他联系过,问好了翻地的工钱,可一想到那笔钱,他就觉得头皮发麻——那几乎是他在城里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
“管他呢。”三秒猛地站起身,把合同叠好塞进裤兜,“总得试试。”
三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三秒就骑着电动三轮车去了镇上。他在张老板的工棚外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带着工人回来的张老板。听完三秒的来意,张老板皱着眉说:“不是我不帮你,最近农忙,工人都想在家侍弄自己的地,怕是没人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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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秒的心沉了下去,他从怀里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张老板:“张叔,价钱我再涨点,管三顿饭,行不?”
张老板抽着烟,琢磨了半天:“这样吧,我帮你问问,中午给你信。”
回到村里,三秒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墙上贴着的种植规划图,心里七上八下的。窗外传来邻居们的说笑声,夹杂着几声鸡鸣狗吠,往常听着那么亲切,今天却觉得格外刺耳。
中午时分,手机响了,是张老板。三秒深吸一口气接起,听筒里传来张老板无奈的声音:“三秒,对不住了,问了一圈,没人愿意去,都说你那地太荒,不好弄。”
挂了电话,三秒坐在床沿,盯着天花板发愣。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斑里飞舞,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难道真的像他们说的,我错了?”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锄头拖地的声音。三秒走出去,愣住了——陈老五背着个破旧的帆布包,手里拎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正站在院门口,见他出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戳:“愣着干啥?不翻地了?”
“五叔,你……”三秒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啥你?”陈老五瞪了他一眼,走进院子,把帆布包往墙角一扔,“我可不是来帮你的,就是最近手痒,想找块地练练锄头。”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干活,得管酒,二锅头,最低度的那种。”
三秒的眼眶一下子热了,他赶紧转过身,假装去屋里拿水,声音有点哽咽:“管!管够!”
那天下午,陈老五就扛着锄头去了东岗的荒地。他没让三秒跟着,说:“你去准备种子化肥,这儿有我呢。”三秒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远远地看着陈老五抡起锄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坚硬的土地。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土黄色的地面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第二天一早,三秒去荒地的时候,愣住了——除了陈老五,还有村里的老支书,隔壁的二婶,甚至连平时总爱说风凉话的王寡妇,都扛着锄头来了。
“五哥昨天喝多了,跟我们说你这孩子不容易,想干正经事。”老支书抹了把汗,笑着说,“咱都是庄稼人,别的帮不上,翻地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陈老五在一旁假装喝酒,没说话,嘴角却偷偷往上扬了扬。
那天的荒地格外热闹,锄头碰撞土地的“咚咚”声,人们的说笑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鸡鸣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最动听的歌。三秒站在田埂上,看着那片被翻新的土地,黑油油的,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土地不再是荒地,它会生根,发芽,长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