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春秋决狱
元祐元年闰二月癸丑,赵煦再次驾临开封府。
先是和经筵官们,对接了一下,店宅务、在京场务和诸官署侵街的整改进度。
进度最快的,自然是在京诸场务。
如今,大部分侵街的建筑,都开始了拆除,或者已经拆除完成。
然后,就是在京官署。
包括三省两府六部和开封府各衙的侵街建筑,也都已经有了拆除的迹象。
店宅务,则有些慢。
有大半官屋,压根就没有动的迹象。
这很正常。在京诸场务,是纯粹的皇室机构,而官署衙门,则是国家机构。
自然一声令下,就会行动起来。
至少会在表面上积极起来。
可店宅务却更像是个国营盈利性机构,而且,其结构复杂、臃肿、庞大。
又因为历史原因,店宅务所有的邸店、商铺、房屋,只是所有权在官府,但经营权在商贾手里。
好多邸店,人家从仁庙时代,就已经在经营了。
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
现在,你来个人说一声,就要拆掉一部分侵街的建筑?
当我傻啊?!
于是,撒泼打滚,横竖不干。
店宅务的人,也没有办法。
强拆吗?他们不敢啊。
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商贾背后到底是人是鬼?
这里可是汴京!
在马行街丢个石头,都可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的地方。
章縡是急的满头大汗,只能请求帮助和指导。
赵煦笑眯眯的安慰了他一番,回头就让宋用臣过去帮忙。
忙完了这个事情,赵煦就被请到了开封府府衙的公堂。
公堂现在已经被改造了一遍。
原开封府知府所坐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改成了一个有着垂帘的坐褥。
而且,蔡京也不敢再在这里办公、审案,而是恭敬的主动退到了原来的偏衙。
至于在偏衙办公的判官李士良?自然只能搬去推官胡及的官衙坐堂。
胡及就只能在开封府的官廨里,和其他官员一样,自辟一室,处理日常事务了。
赵煦被恭请着,坐上坐褥后。
蔡京等人,就毕恭毕敬的,组织着开封府上下官吏,以及随赵煦而来的经筵官、伴读们,大礼参拜。
然后,由蔡京亲自呈递上了一些卷宗。
“陛下,此皆近来开封府查明之历年积案旧弊,臣等无能,不能决断,乞陛下圣裁!”蔡京拱手一拜。
赵煦伸手,拿起其中一本卷宗。
看得出来,这卷宗是被重新誊抄过的。
不仅仅纸张很新,墨迹也很新。
赵煦打开卷宗,慢慢看起了其上的文字。
只看了一会,赵煦就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府衙大厅的经筵官们。
然后,他就开始点名了:“范先生、吕先生、苏先生……”
范纯仁、吕大防、苏颂三人连忙起身:“臣等在。”
“祖宗以来,父母死家产该当如何分配?”
范纯仁拜道:“奏知陛下《刑统》有户令条文,祖宗明文规定:诸应分田宅及财物者,兄弟均分。”
这是大宋户条的进步性所在。
对于父母财产的继承,不分嫡庶,不分长幼,一体均分。
同时,这也是导致了大宋争产诉讼延绵不绝的问题所在。
因为,财产分配,涉及的东西太多了。
就拿一个最简单的土地来说,就有贫瘠、肥沃之分。
但,哪块地肥沃?哪块地贫瘠?
这就是个人的主观论断了。
同时,因为大宋不立田制,导致很多人的土地,其实是东一块、西一块的。
而区域不同,田价又有不同。
旁的不说,汴京城城外的一块小菜圃,就够地主在其他州郡买上几十亩甚至上百亩的地了。
一个土地,都如此复杂,就更不要说更复杂的商铺、作坊等的分割了。
围绕着这些事情,每年光是一个汴京就要打不知道多少官司。
兄弟互讼,反目成仇,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者,比比皆是。
于是,在江南的很多地方,已经悄然出现了一种社会现象,那就是父母在世时,就已经将家产分好!
这对儒家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父母在,而异其财?
这是破坏圣人之制,更不符合儒家推崇的理想社会模型。
你们怎么能违背圣人教诲呢?
必须严打,重拳出击!
奈何,社会风气如此,当官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别人家里去管别人家的私事。
而且,老百姓也有应对之道。
同居异财之法,应运而生。
兄弟们依然住在一起,但不再共享财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也都有着明确的界限。
父母去世,就顺利的分家。
因此,减少了无数麻烦,也让兄弟们的关系得以维持。
当然了,这种做法目前还只是在经济更发达,私人财产观念更浓厚的江南地区流行。
这股风暂时还没有吹到北方。
但那是迟早的事情。
总之士大夫们虽然还在极力维持着传统的社会模型。
但,历史的车轮,却已经滚滚而来。
一旦达到那个临界点,自有新的大儒来为新的社会辩经。
就像当年庆历兴学后,一大批大儒起来,为新的儒家理论背书,并对着汉唐旧儒的经义注疏,踩上一万脚。
赵煦拿着手中卷宗,微笑着问道:“那户条之中,对于女子,可有规定?”
吕大防曾主政成都,成都是一个发达的纺织城市。
成都绫锦院出产的绫锦,更是冠绝大宋的极品。
于是,成都府的织工们的财产分配就成为了一个社会问题。
每年为此打的官司,不知道有多少。
自然,吕大防对此很熟悉。
于是,躬身答道:“奏知陛下:户条之中,对于女子,有在室女、归宗女及出嫁女之分。”
“同时,亦有户绝、非户绝之分。”
户绝就是没有了男性继承人的情况,非户绝自然是有着男性继承人的情况。
“若是非户绝呢?”赵煦问道。
“奏知陛下,依条贯和臣在地方的经验来说,非户绝则出嫁女不当分产。”
“但在室女,依律当分得相当于其兄弟聘礼一半以上之财产,若父母生前已定下婚约,约定嫁妆,则当尊父母之约……”
“归宗女,则依律享有其所带回来之嫁妆的全部所有权,此外,兄弟还当分与其一部分,为将来再嫁时的嫁妆财产。”
赵煦听完,就拿着手上的卷宗,继续看下去。
看完卷宗,赵煦就问着蔡京:“开封府,此案干照何在?”
所谓干照,是指相关官府承认的契书、文书以及其他纸质文字、证书。
蔡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甚至连苦主,他都已经安排在了府衙的偏厅里。
就等着天子传讯了。
于是,躬身一拜:“启奏陛下,开封府已准备妥当,乞陛下过目。”
便有吏员,呈上相关文书、证明。
赵煦只是随便翻了翻,就已经知道这个案子,是个铁案。
证据确凿,不容辩驳!
于是,赵煦命冯景将这个案子的卷宗,送去给经筵官们看。
同时,相关的干照,也送去与在场大臣传阅。
范纯仁等人,接过卷宗,低头一看,就彼此对视了一眼。
这案子很简单。
就是一桩目前大宋典型的争产案。
原告秦张氏,本是故环卫中郎将张迁幼女,张迁在世时,与之选好了夫婿,乃是天武军第三指挥秦仁之子秦越。
奈何,还没有来得及交换婚书,张迁就病逝了。
等到秦张氏守孝结束,秦家上门提亲。
这个时候,秦张氏的哥哥,也就是被告张吉却反悔了,矢口否认,婚约的存在。
甚至因为贪图别人的聘礼,想将妹妹,嫁给汴京城某人为续弦。
秦张氏听说了这个事情后,就以死相逼,逼迫被告张吉同意了将她嫁给了秦越。
但,因为秦张氏忤逆了张吉的缘故,所以张吉将张迁在世时就给秦张氏准备好的嫁妆,全部霸占,拒不交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