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旗。”
马车帘子再次被掀开一角,露出李公公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他尖细的声音打破了行进间的沉默,“年纪轻轻,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方才那搏命一击,端的了得,咱家在宫里这些年,见过的年轻才俊如过江之鲫,可能做到你这般的,屈指可数。”
陆晨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尽。
他侧过头,对着马车窗口微微颔首,“公公谬赞。绝境之下,兔子尚且蹬鹰,陆某不过是求一线生机罢了,谈不上什么了得。”
“一线生机?”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手中拂尘轻轻敲打着车窗边缘,“你那一线生机里透出的杀伐之气,冰冷刺骨,咱家离得这么远,都觉得神魂发凉。这等手段,可不像是南陵府这小地方的武库能随便捡到的。陆总旗,有些东西,拿着烫手啊。”
陆晨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抹混杂着后怕与疲惫的苦笑:“不瞒公公,那残篇……代价极大。”
他抬手,看似无意地抚过自己依旧苍白的脸颊,“强行动用,险些神魂崩碎,经脉尽废。若非万不得已,晚辈绝不敢再用第二次。说是保命底牌,实则与催命符无异。”
李公公眯着眼,像是一条审视着猎物虚实的毒蛇,细细品味着陆晨话里的每一个字。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残篇也好,完整传承也罢,能斩了半步先天,就是你的本事。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南陵府的水浑,京城的水,更深,更浊。你这手本事,若是传扬出去,惦记的人恐怕就不止一个叶家了。到时候,麻烦会自动找上门。”
“正因前路艰险,晚辈才更需公公指点迷津。”
陆晨顺势将话题引向核心,语气诚恳,“京城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陆某此去,如盲人摸象,不知深浅。还望公公能不吝赐教,告知哪些是龙潭,哪些是虎穴,免得晚辈行差踏错,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看似谦卑的请教,显然挠到了李公公的某种痒处。
他枯瘦的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权衡。
“京城嘛,说起来也简单。”李公公终于再次开口,语速不快,“就说你要去的镇妖司总部,表面一团和气,内里嘛,主要就三股水在搅和。”
“愿闻其详。”
“其一,皇子党。背后站着东宫那位,资源是不缺的,声势也大,但根基尚浅,急功近利者多。”
“其二,世家派。多是些传承了几百年的大族子弟,关系网盘根错节,讲究个血脉和规矩,排外得很。”
“其三,元老派。一群半只脚踩在棺材板里的老怪物,平日里不争权不夺利,看似超然,但镇妖司真正的核心——比如那存放着无数奇功秘法、前人遗珍的万灵阁,就牢牢攥在他们手里。”
“万灵阁……”陆晨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适当地流露出一丝向往。
“没错,万灵阁。”李公公捕捉到他这一丝神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里面的东西,有些连咱家都只能眼馋。陆总旗,你若想在镇妖司真正立足,而不是被人当枪使,万灵阁,是你绕不过去的坎。不过嘛,想从那些老怪物手指缝里抠东西,光有潜力可不够,你得拿出实实在在的价码。而且,有些东西的反噬,可不是谁都扛得住的。”
“价码……”陆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继续深问,转而问道:“那除了镇妖司,京城还有哪些需要特别注意的势力或个人?”
李公公似乎谈兴渐起,继续如数家珍。
“勋贵集团,那些个武侯爷,手握兵权,与镇妖司向来不太对付,摩擦时有发生。”
“天机阁,一群钻到钱眼里的老鼠,号称无所不知,贩卖各种消息,但真假难辨,小心被坑。还有一些独来独往的老怪物,比如鬼影柳三娘,听说能于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神出鬼没。你若不想哪天睡觉时脑袋搬家,最好离她远点……”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化为一丝气音,钻进陆晨耳中:“记住喽,陆总旗,京城那地方,是专门吃人的。你的命现在很值钱,但也正因为值钱,才更容易碎。”
夕阳将车队的身影拉得老长。
陆晨默默将每一个名字、每一股势力都刻入脑海。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驶向一个远比南陵府更庞大、更危险的旋涡。
傍晚时分,一座三层楼高的驿站出现在官道尽头,匾额上望京楼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中有些晃眼。
驿站大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商旅、脚夫、江湖客汇聚一堂,喧嚣声混合着汗味、酒气和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陆晨寻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
很快,他的视线被墙壁上悬挂的一张巨大的《南陵府商路图》吸引。
图上用朱砂、墨线详细标注着各地特产、主要路线和关卡隘口。
他的目光骤然一凝,落在了地图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标注着一个名为黑石峪的地方,旁边用小字备注着:“原军事中转站,已废弃逾百年。”
而叶二长老储物戒指中,那张兽皮地图所指向的终点,赫然正是这个黑石峪!
陆晨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爬升。
废弃百年的军事要塞……叶家二长老的秘密地图……这绝非巧合!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驿站管事服饰、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端着酒菜从陆晨桌旁经过。
不知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手中托盘倾斜,半碗浑浊的酒液“哗啦”一下,全泼在了陆晨的衣袖上。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大人!小人该死!小人眼瞎!”管事慌忙放下托盘,脸上堆满了夸张的谄媚和惊慌,连连作揖道歉。
陆晨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意:“管事,你是故意的?”
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冷汗,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大人您说笑了!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啊!小人就是……就是脚下打滑,没站稳……”
陆晨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陆晨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黑石峪……那地方,荒废了上百年了吧?现在,还有人往那儿去吗?”
黑石峪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管事耳边炸响。
他浑身剧烈一颤,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听到了什么索命魔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晨放下茶杯,目光依旧落在管事脸上,声音更冷了几分:“看来,你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去黑石峪的路,恐怕不是你这双腿能走的。今晚,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驿站里,哪里也别去。好好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得永远烂在肚子里。”
管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陆晨不再看他,转而望向窗外愈发浓重的夜色。
“陆总旗?”李公公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再次在身旁响起,不知何时他已来到桌边,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莫非这荒郊野岭的驿站,还有什么稀罕景致不成?”
陆晨收回目光,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锐芒一闪而逝,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驿站里的酒,掺水怕是掺得有些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