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心头暗道一声,深深看了眼思索中的苏牧,话锋遂一转,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古朴的檀木盒子。
“小友,老夫时日无多,这是一枚须弥戒指,所谓芥子可容须弥,以天地灵气灌注后可开启其中空间用于储物,小友掌握的属性劲力亦可开启。”
“戒指中的东西就当老夫的赔礼,小月就托付给小友了但此事也无需强求,一切全凭小友决断,小月毕竟姓霍,哪怕门墙深似海,想来日后性命无忧。”
林静秋双手捧着一枚戒指,朝着苏牧深深鞠了一躬。
苏牧为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他隐隐感受到药师并未将一切全盘托出,但面对将死之人,且是数年来亦师亦友药师临死之言,苏牧深吸一口气,随着这一口气吐尽。
呼!
心中一切愤满、芥蒂随着这一口气消散天地间,苏牧愤怒是为了小月,药师又何尝不是。
“药师,你快快起来吧,莫要折煞小子了。”
苏牧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走下,躬着身的药师听到这么一句,褶皱的面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小友,你眼下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能下床,快躺下吧。”药师上前扶着苏牧躺下,“药膏我已配置好,酒尘巷东街酒楼伙计张阳心地善良,明日就会到来照顾小友起居”
“药师要离开?”
药师默然不语。
“药师走后,医馆怎么办?”
“一切劳烦小友处置。”
“小子送送药师。”
“不必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药师可否和小子说说你和小月的故事。”
药师沉默许久,褶皱的面皮颤动着叹了一口气后,行将就木而变得浑浊的老眼之中流露出了浓浓追忆以及一抹深切的惊惧。
“兴泰六十六年冬,大炎皇城内下了一场连绵数月不休的大雪,兵事起夫人命我将小姐带离霍家,夫人最后之托,只求小月平平淡淡过完这一辈子,不愿小姐回归霍家,老夫实在愧对夫人—”
药师声音有些发颤,话语不快,吐出一句‘兵事起”后沉默良久才又开口,苏牧清楚这一笔带过之事,必然不简单。
苏牧暗暗记下了兴泰六十六年这一年份。
之后药师娓娓道来,说起两人从大炎帝都离去,历经坎坷,一路走走停停,向北往远离帝都的苦寒之地而去,这一走便是数年。
“抵达青州时小月两岁多,那年小月生了一场大病,说来可笑老夫那会并非什么药师,更不通岐黄之术,不过是久病成良医罢了,那场大病后小月丢失了记忆,世上事皆有定数,此事也符夫人之托,于是我便向当时的小月说了谎,说是从城外雪地里将小月捡回,之后便以师徒相称—”
“此后数年间,每隔一段时日我便会出门云游一段时间,实则是在沧澜三郡收集各类医书—我没有小友的天资,潜心钻研十数年医术方才初窥门径,在青云之地有了几分名气。”
“那一场大病过后小月身子骨弱,我时常以汤药调理,出于担忧不许小月每日出门太久,如今想来也是老夫的错,兴许正是那时终日闷在屋内,小月这才开始醉心于字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去冬至小月赤子之心,十年如一日练就了一手好字画,约莫是数年之前,那会还未与小友相识的一年冬,小月提出想要去参加双柏诗会,老夫记得清楚那年的字画双魁便是小月,药师面上流露出一抹宠溺以及骄傲。
“还有一事小友有所不知,小月以往其实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不愿亲近生人,一切都是从相识小友后才开始有所改变,小友很特别”
窗杨忽的哗哗作响,一阵席卷着寒气的深秋凉风将屋内燃着的烛火吹灭,药师口中的故事没能道尽结局,倚着床边缓缓合上了双眼,嘴角最后带着笑意。
药师本就是强行吊着一口气,如今那一口气在追忆中散了。
黑暗之中,苏牧叹了一口气,深邃眸子里闪过悲痛。
“死士负责人并非药师—药师,一路走好——”
苏牧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伸手为药师合上了眼,苏牧感受到了药师体内浓烈的阴煞之气,这气息分明是他胸膛下蛊毒的气息。
“药师,苏牧送送你!”
苏牧紧咬牙关,体内密布裂纹的一根根骨骼之上青光流转,然后苏牧面容抽搐着,跟跑看站起身来,他伸手抱起床边的药师。
一步走出。
浑身伤口倾刻破裂,鲜血四溢,浑身纱布浸染开一朵朵血花。
药师爱竹,医馆内青竹反而要比药田更多,深秋的青竹泛黄,苏牧来到竹林深处用手挖了一个坑,将书房内一壶酒与药师一齐珍重埋下。
“药师你放心,我会去霍家将小月带回来。”
最后一接土埋上,早已化作血人的苏牧意识昏沉,倒在了土包前。
翌日,伙计张阳到来,他在医馆外呼唤了好几声后迟疑着走入医馆后嗅到了一股夹杂着咸腥的铁锈味。
很快张阳在竹林中找到了苏牧,“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不行,林药师让我照顾此人,此人绝不能出事!”
张阳伸手想要背起苏牧时脸色涨得通红,双臂青筋暴起,却发现他竟是背不动,一时间张阳心中骇然。
他的体格在常人中哪怕称不上壮硕,但也绝对不算瘦弱,从小打杂也练就了一把子气力,一袋百斤的米面,他勉强也能背两袋,今日竟是背不动一个昏迷之人。
“此人怎会如此重?”
张阳尝试了许久,最后还是去酒楼中搬来了救兵,三个汉子气喘吁吁这才将苏牧从竹林搬回药房内。
“喷喷,张阳这家伙是谁,竟不比俺村子里过年宰杀的年猪轻!”
张阳摇头,苏牧浑身裹着纱布看不清面容,何况药师只让他照顾一段时日,并未提及苏牧身份。
“能让药师如此尽心,雇你来特意照顾,这家伙多半是了不得的武者吧,我小时就听闻有些人先天就异于常人,之前只当是传闻,没想到竟是真的!”
两名酒楼汉子喷喷称奇着离去。
张阳却是不敢迟疑,药师早有嘱托过一切情况,他连忙来到药房找到药膏,然后小心翼翼拆开苏牧一身的纱布,待得看见苏牧浑身那一道道好似皲裂的伤痕后,张阳触目惊心。
“这人受了如此伤势,竟还能活着?!”
当日深夜,苏牧悠悠醒来,很快发现有人重新为自己敷了药膏并包扎,他双耳微动,听到隔壁屋内传来呼吸声。
此呼吸声比起寻常人略微悠长一些,但苏牧能分辨出也只是寻常人,并非是武者。
“你,你醒了?!”
白日张阳来到屋内发现苏牧醒来后很是吃惊,心想这人的命未免太硬,那等伤势只是睡了一晚就醒了?
“你便是张阳?”
张阳连连点头,病床上的苏牧只是躺着,语气平静却让他感受到了一股压迫,当下张阳清楚苏牧能让药师如此重视,定非寻常之人。
“这段时日就劳烦你了。”
“不劳烦,不劳烦,药师于小人有大恩,曾救治家母,这点小事不劳烦!”
苏牧听着张阳有些慌忙的语气,能听出其中的诚恳,当下清楚此人的确如药师所言是个心地善良之人。
接下来的时日里,医馆闭门,苏牧就在医馆内静养着,张阳一丝不苟遵着药师生前的瞩托行事,每日煎服药汤,三日为苏牧换上一次药膏。
苏牧数日没有在锻兵坊露面并未引起其他人生疑,武烈,三位大师傅只当是苏牧锻造出了赤翎刀后打算休息一段时日。
也就在这日,青云县尉李秋来到锻兵坊。
“武坊主,贵坊出了一名了不得的锻造大师,听闻未至弱冠之龄便能单独锻造出八品宝器,更是能引动异象,当真可喜可贺,不知本官能否见见这位苏大师?”
“李大人,苏大师这几日并未来锻兵坊,来日等苏大师回来我必会转达大人的意思。
九两人寒喧几句,大堂内只剩下两人之际李秋说明来意。
“老武,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今日我来是受陶县令之托,县令大人想要请贵坊的几位大师傅,尤其是这位苏大师出手锻造一柄兵器。”
“不知是何兵器?”武烈面露好奇。
“此事县令大人颇为重视,我也不甚了解,此兵器不在锻兵坊内锻造,县令大人在城外有一处庄园,待苏大师前去便知。”
“好,待苏大师回来,我定会第一时间相告。”
武烈开口应下,此事听着有几分蹊跷,但一想到是陶县令相邀,且是李秋这位青云县尉亲自出面,多半是自己多虑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风雪飘摇天地间,青云入冬了。
半月的静养,雄浑的气血与玉骨发挥了作用,苏牧身上的伤势几乎已经愈合,只留下浅浅的伤痕,看的张阳这些日膛目结舌,但这只是张阳所见。
苏牧深知血肉创伤容易痊愈,可体内断裂的筋脉却并非是寻常药膏以及静养能完全养好的。
“张阳,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回去吧。”
苏牧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张阳连忙摆手。
“不行,这钱我不能收。”
“你若不收,那便丢了吧。”
见苏牧态度强硬,张阳这才迟疑着接过银票,“林小先生你这是打算离开医馆?”
药师并未向张阳透露苏牧身份,况且苏牧这些日动用小无相化容功悄然变换了模样,之前一直包扎着面容,张阳并未察觉什么,于是在张阳面前苏牧自称是药师的远房亲戚,也姓林。
药师有恩于张阳,张阳出于对药师的尊敬,便称呼苏牧林小先生。
“恩,我此番本就是来求医,如今好的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先生。
“不用了,我没那般脆弱。”
张阳离开后,苏牧走入竹林直至临近黄昏才走出,之后苏牧将医馆大门郑重关上,转身朝城门方向离去。
酒尘巷里,苏牧一步步跟跪走着,才走出不过三五十步,便是累的气喘吁吁,只能停下来倚靠着一户人家的宅院粗喘着气。
体内骨骼虽然已痊愈的差不多,但遭受阴煞之气侵蚀的断裂筋脉并未痊愈,再加之那自行运转的丹劲,眼下苏牧每走一步路都异常艰难,每一步抬起、落下都会令的浑身剧痛无比。
“看来得坐车了。”
苏牧颇有些无奈,待瞧见一对爷孙牵着牛车走来便是招手,爷孙俩面露疑惑着靠近。
“老人家,我想去一趟清水镇,可否送一程。”
苏牧摸出二两银子。
那老人家咽了口水但又摇摇头,“我们也要回清水镇,恰是顺路,若公子同行,只要给老儿一点铜钱即可。”
“好,劳烦老人家了。”
苏牧不打算继续待在青云城,青云城乃青云县中心,也是江湖武者汇聚之地。
他如今筋脉寸断,几乎难以催动劲力,眼下不宜继续留在青云城,去清水镇这等小镇修养反倒更安心,镇上强者至多不过八品。
啤!
拉车的老牛了一声,苏牧吃力的坐上牛车,随爷孙俩一起出城。
于此同时,燕雀北街的宅院外,武烈再三叩响宅门,却不见宅院中有任何动静。
“看来小牧应该是离开了青云城。”
武烈颇有些无奈。
相距陶县令锻兵之事过去半月了,苏牧却渺无音频,他也命人去过清水镇,但并未找到苏牧踪迹,前些日他几番打听才得知苏牧在城内的住所,但一连几天也没有动静。
“李秋曾透露陶县令希望由小牧来亲自锻造,但并未明确指名道姓,若是过些天还寻不到小牧,便只能与几位大师傅商量一番了。”
武烈心中生出让几位大师傅替代苏牧前去锻兵的念想。
回到清水镇,苏牧花了些银钱买下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一切安定下来后,苏牧看向手中的一枚雕刻有青竹图案的古朴戒指。
随着苏牧嘴角微微抽搐,一缕微弱的金劲灌注入戒指,咚!
灵光一闪,赤焰枪出现在手中,但文倾刻脱手而出,砸落在地发出一阵沉重的声响。
苏牧笑着摇摇头,他感觉自己此刻就象是一个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孩童,这会再想要拿起超出三百斤之重的赤焰枪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枚戒指是药师最后相赠之物,须弥戒中别有洞天,有半丈方圆的储物空间,可以收纳折叠状态的赤焰,临行之前苏牧将不少东西都装入其中。
当下苏牧颤巍巍蹲下身子将赤焰枪收回须弥戒中。
“如今我一身武学也只剩下不入品的五禽戏可以施展—”
苏牧在院子里跟跑着施展起五禽戏中的鹤戏,一招一式,身形缓慢舞动间周身血肉撕裂般的痛楚顿如潮水涌来,令的苏牧脸色一阵发白。
恍惚之间,苏牧眼前浮现出了五年之前,东边村那个咬牙苦修五禽戏的少年。
“千金散尽还复来,从一开始我也只有五禽戏::.如今不过是重头再来罢了。”
时隔多年,少年重返清水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