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切没回答他,而是继续道:“你不要插嘴,我还没有讲完。”
“行!”刘道与不吭声了。
“二,你做事前要呈报,事事要理事会批准。”
刘道与面色发白。
“三,至少五年内不得考虑高校资助项目!尤其是那些花大钱的!”
五年?!
这五年,恰好是高校届蓬勃发展的时候啊!
刘道与终于忍不住了,“中国教育不靠高校,靠什么?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得不了诺贝尔奖?就是因为最聪明的那一群人,没有得到足够多的资源。他们受尽了委屈,跑去了国外。”
他颇为懊恼道:“我们拿你举例,如果国家全力配合你,为你冲奖!组织一个外交团到斯德哥尔摩搞路演,政府也去进行国事访问,把你的小说当国礼赠送————我不相信你拿不到!中国人需要你的诺贝尔奖!它不仅仅是你馀切的,也是中国人的!”
“你说得对,但我不听。”馀切道。“这个基金会前五年要做的事恰恰相反,我们要配合农发院,主要对全国偏远乡村的学生进行资助,我把它称之为希望工程。”
“至于诺奖?”馀切高声自问自答道。“我自有办法。”
刘道与沉默片刻。馀切失望的叹了口气,正准备送客,刘道与拉住他道:“我干了!只是我有一个要求,我想把钱投去那些聪明孩子在的学校。”
“可以!”馀切笑了,“你不会后悔的。我也让一步,你毕竟是个大学校长,应当享受大学教师的工资待遇。”
刘道与喜不自胜!
bj是六类工资地区,大学教师是最高的一级,每月各种基本津贴大约有一百多元。
当然这和他原先的待遇还差了很多,原先在江大他大约最高可拿到一千二三的津贴。但是京城好在报刊业发达,而刘道与和媒体的关系很好,他平时写稿出书可以补贴家用。
总之,这已经是他较好的结局。
南方确实有许多学校来邀请他上任,然而那也只是把他当做超级打工人。一旦遭遇什么风波,刘道与的下台是必定的,趁着现在还有一些好名声,不如多做做慈善。
既然已经是自己人。刘道与就摆正了姿态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我有什么指示要听?”
馀切笑了。
“你看过《平凡的世界》没有?西北一些地方,贫困程度还要甚于边疆,请你去西北考察一番,拿来一个报告给我,我参考你的报告对一些学生进行资助。”
刘道与一听到西北,就头皮发麻。
“馀老师,这不是一点小钱啊。徜若一个人花掉一百块钱一年,我们至少要资助他到小学毕业,一千个人就是十万块钱————可是,一千个小学生,也就是小学生罢了。我们中国的人太多,再多的投入除以十亿,都做不了什么事情!”
说着,他又兜售起他那一套理论来:“世界的教育是高校届的教育,它将更为专业化、精英化,不如将这十万用来资助一个最聪明的人,我认为————”
“不要再讲这些话了!”馀切让他闭嘴。接着,馀切强调道:“你现在不要问为什么?你先去这么做。”
“好吧!”刘道与只能答应。
不久,他便收拾好行囊,把全家都安顿到京城来。随后孤身一人前去西北,他要去的地方是清涧的王家堡村,也就是《平凡的世界》中“双水村”的原型。
是的,接待刘道与的正是路垚。
这个地方是路出生的地方,后来路因家庭困难被过继到了隔壁郭家沟村,尽管如此,路垚还是对王家堡村很有感情。
如今路在延川某煤矿医院住下,他写完小说后患有严重的肝腹水,路的肚子大大的,浑身上下有明显的浮肿。在这个时候,旁人看到路垚的样子,已经不会觉得路垚和“长寿”一词有什么关系了。
路垚躺在病床上,见到了远道而来的刘道与。
他说:“刘校长,馀老师提前和我联系过,让我接待你。不过你看我的样子————我爱莫能助,我请了我的四弟来当你的导游,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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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道与望着面前的路垚,神色复杂。
来之前刘道与大概了解了路垚的生平:一个差点饿死的,没裤子穿的孩子。
因为得到了可怜的一些资源,死死的抓住,最终竟然成了全国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他的性格大体上和善,但有偏激叛逆的一面!
他不喜物欲,却病态的爱抽好烟、喝咖啡。然而,一根烟时常燃尽了,路垚也没有吸上一口。旁人笑话路不识货,浪费钱,路却认为是“文学家的格调!”
这是一种心理疾病。
刘道与在高校届任职多年,看过许多贫困地区来的高智力学生,他最知道这些学生脆弱的自尊。路垚的心病大于他的肝病。
如果他能在年少时得到稍微多一些的资源,恐怕在《平凡的世界》后,中国正要迎来一位现实主义大将!而不是眼前这样一个人,一个失去了生命力,就连笑容都显得苍白的人。
“路垚兄弟,你不要再叫我校长了!”刘道与说。“我是来考察当地基础教育的,看看能否资助一些钱给学生用。”
“好啊!好啊!”路垚兴奋道。“我们这里的孩子并不笨,只是缺少机会!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机会?那是认识文本,吃饱穿暖的机会!”
“你只要来我们这里看一看,你就能明白了!”
馀切也启程出发。11月,马识途给馀切写了封信,馀切打开来看,说的是”
请馀切回家里散心”。
是啊!
自从来京城后,馀切已经很少回家。
翻到信纸的另外一页,只见到那上面有马识途写下的几个大字。“有厚礼相赠”。
这个老马还是会整活儿的。
估计是被社会上的新闻传怕了,怕自己从此蹉跎,失去了锐气。
既然老师相邀,馀切自然不敢眈误。他抽出一周时间,集中把课上完。馀切上的是《西方经济学》和《中国近代文学史》两门课,课堂上燕大学生又换了一批人,馀切都不认得了。
但学生人人都认得他。
当时的猪肉佬路不宣,馀学研究者程国平等人呢?
哦!他们都已经临近毕业了!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这批新学生很体谅馀切,纷纷道:“馀老师,你是要回家闭关是吧!你要写出什么惊世大作?”
又有人说:“馀老师,我也是川渝人,我最喜欢你的《落叶归根》!你这次回去,一定要再写一篇了不起的文章!”
馀切安抚好这些学生,乘飞机前往蓉城。
马识途正在家里等着他。见到馀切一个人来,他问道:“张俪呢?”
“张俪要读书,可不能象我一样请假、串课。”
“还有一个呢?”
馀切一惊,望向马识途,却看到马识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只好承认道:“还有一个陈小旭,她操持基金会的项目,现在有做生意的想法。”
说到这里,馀切忍不住道:“其实还有一个————”
这下马识途绷不住了。
“你原先是个好孩子,怎么去了京城几年后,变化这么大?”
馀切把他和宫雪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马识途也觉得十分为难:“她已经认定了你,你们的经历也是独特的,分开了她又能怎么办?关键是,你已经承认了。”
“老师有什么经验可以来教导我吗?”
“我没有经验哟!我是很老实的哟!”马识途道。
馀切尴尬一笑。
不过,马识途是老江湖。他长期撰写“回忆录”,对这种事情见得很多。虽然不满馀切无法从一而终,但也庆幸,至少馀切有担当。
在过去知青下乡的年代,当时有不少京城落魄的二三代跑去了南方、西北等各地偏僻处劳动。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和本地姑娘产生了感情,本以为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不料,却还能有回到京城的一天。
最后,这些感情大部分以遗撼告终。
马识途随后叮嘱他,回去就要和张俪实话实说,要立刻,马上。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马识途真正要给馀切的是一本书,《红岩》。这是一本特别的书,出自作者罗广斌的原稿。
一份厚礼!
历史上,这份原稿被老马珍藏多年,本来是要捐赠给国家文学馆的,而且一进去就被定为一级文物,不亚于馀切在老山上背下来的竹帘,在这些稿纸上,存放着一批人用鲜血凝铸的回忆。
“我怎么配拿这个礼物?这份稿子,要么是你来珍藏,你如果不要,那就是全国人来珍藏了。其他的个人恐怕没有资格持有。”
馀切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红岩》之所以会写出来,得益于48年间,马识途得知罗广斌被捕,托人捎信鼓励他将狱中经历写成回忆录。马识途不仅教授过罗广斌本人,马识途和罗父也是同窗好友。因为这一层关系,他才大咧咧的收下了。
馀切怎么好收呢?
马识途认为,“我鼓励过小罗,现在也鼓励你。黑暗是一时的,熬过去了就是坦荡大道。我们过去的年代,有太多人倒在了黎明前的一刻。”
看来,马识途也认为馀切的落选是受了欺负。而且这一时代的中国人对老外还是有滤镜,就连马识途也是这样,他觉得馀切拿到诺奖会遥遥无期,今年的事情要一次次的重演。
一方面,馀切未必能写出更有代表性的作品。
另一方面,西方正在和东方疏离。这是这几年间,频繁和西方学术界接触过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从燕大的教授,到马识途这样的出国学者,都隐隐的察觉到了。
那种亲密无间的美好是假象,双方逐渐意识到,在根本的利益上、在文化和意识上差别太大。
农发所的林一夫认为:馀切是中国这片土地上,最接近诺贝尔奖项的人。但在这样的环境下,馀切都要等上一等,如果环境有变,中国还能有人获得诺奖吗?
馀切不好解释诺奖的评选机制,他明年的希望远大于今年。他只是说:“有老师你这句话,对我来说就够了。”
马识途还是坚持要送原稿给馀切。再三推辞后,馀切只能接住了。他道:“等我将来封笔了,我就把这些有纪念价值的都捐出去,不过我不相信什么博物馆,我会自己捐钱来造一个,对全民免费开放。”
他这么一说,马识途更觉得馀切意兴阑姗,恐怕早晚要有一个决定二。
馀切的决定一发生在1983年,他决定投身到文学生涯上,当时他刚考上燕大。
馀切的决定二发生在1988年,这一年他失去了当年度的诺奖。
大多数人认为,他的决定二是急流勇退,或是至少休息一阵。
而馀切的表现却恰恰相反。
其实,他这一次回家,心中已经有了新稿。正要写出来表达他的决心。
告别马识途后,馀切久违的回到家中。万县现在的样子已经和他离家时大不一样,为了就三峡水库修筑运送材料,县里面有了火车站。
馀跃进仍然在做乡村教师。当然了,他现在的日子过的很好,被省内评为专家,工资平白拔高了一节。
“我把那些钱都捐了。”馀跃进说。
馀切以为,他父亲是出于对儿子名誉的保护才捐款,但是馀跃进并不是这样,他捐款纯粹是因为馀家的钱花不完。
馀跃进说:“如果有一天你倒下了,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反过来,如果你始终存在,我们就算是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会被人计较。”
“说到底,现在的社会是讲人情关系的。如果你要拿了诺奖,我们这里怕是蓬荜生辉,要被供起来了!”
一个有些抽象的事情是,当地在讨论三峡库区移民的问题,馀切原先所在的地方会被水淹没,几十万移民要搬进一座新造的城市。
现在政府的一大难处是:馀切旧居怎么办?
如果馀切最终拿到了诺奖,而且很快,而他的旧居却被淹没在了水底下。不仅书迷们不同意,就是那些远在中央的同志也不同意。
馀切在家中的一星期,接待了不少当地的名流,有人找他要捐款,有人找他题字,还有人拿出当地的事情请教他————馀切几乎都没有接话。
他意识到自己就象是巴老一样,成名后,每一次回自己的家乡,都会被记载到书上,记载为“馀切第次回家纪实”,并且形成一堆文坛轶事,记录的人会写的绘声绘色,好象他们当时就躺在馀切的床底下一样。
难道没有那种平凡者带来的震撼感吗?
一星期后,馀切在《文艺报》上看到了钱忠书的最新研究成果。在这上面,钱忠书谈到“馀切的文学成就”。
他竟然为馀切大唱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