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东溪村,晁盖庄院后堂。
日头沉到西厢房檐下,馀晖通过窗棂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长条形的光影。
案上摆着两坛老酒、几碟卤味,碗碟间还散落着几颗花生,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淡淡的烟火气。
晁盖身着粗布宽袍,敞着前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脸上带着几分迟疑。
他虽号称“托塔天王”,敢作敢为,可真要动朝廷押运的生辰纲,终究有些犯怵。
“此事当真要做?”
晁盖端起酒碗,却没喝,只是望着碗中晃动的酒液,“那生辰纲是梁中书送往汴京的寿礼,押送的又是杨志那等狠角色,万一失手,咱们可就万劫不复了。”
坐在他对面的吴用,青衫纶巾,手指纤细,正慢悠悠地剥着花生,闻言抬眼一笑:“哥哥这话差矣。那梁中书的十万贯生辰纲,哪一文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百姓们流离失所,他却用来讨好蔡京,这等不义之财,取之何愧?”
刘唐赤着臂膀,脸上的朱砂记在夕阳下愈发显眼,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吴学究说得对!保正哥哥你仗义疏财,在郓城乃至济州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可单凭你庄上的产业,能济得多少贫苦?劫了这生辰纲,咱们既能周济百姓,又能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三兄弟坐在一旁。
阮小七性子最为跳脱,抢着道:“哥哥,俺们三兄弟在石碣村打鱼,受尽官府盘剥,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这生辰纲就是块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再说有吴学究的计策,有公孙先生的法术,还有俺们兄弟的本事,定能成功!”
公孙胜一袭道袍,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眼,声音平淡却有分量:“贫道夜观天象,见罡星移位,正是乱世将至之兆。这生辰纲乃祸乱之源,取之可为天意,保正若能行此劫富济贫之举,日后必能聚拢天下豪杰,成就一番大业。”
吴用见晁盖脸上的迟疑松动了些,又趁热打铁道:“哥哥,你想想,你在东溪村开仓放粮,接济流民,哪个不感念你的恩德?可这终究是杯水车薪。若能劫得生辰纲,你便能广结天下好汉,创建一番基业,到时不仅能庇护一方百姓,还能与那腐朽朝廷分庭抗礼,这等功业,岂不比做个富家翁强千百倍?”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满是恭维:“放眼济州,谁有保正这般胆识与威望?换做旁人,即便有这等机会,也没这等魄力!此事一成,保正‘托塔天王’的名声,必将传遍天下,成为江湖好汉敬仰的楷模!”
晁盖最吃这一套,被吴用等人一番吹捧,又想到生辰纲能济贫济困,还能成就功业,心中的迟疑彻底消散,猛地将酒碗一饮而尽,掷碗于案:“好!就依你们所言!俺晁盖今日便做这桩大事!劫了生辰纲,周济贫苦,结交豪杰,让那些官老爷看看,百姓也不是好欺负的!”
众人见他应允,皆是大喜,阮小七更是直接拎起酒坛,给每个人斟满酒:“好!保正英明!咱们干了这碗酒,明日便分头准备!”
就在这时,一名庄客匆匆进来禀报:“保正,济州司理参军属下缉捕主事林冲,前来拜访!”
众人脸色骤变,刚燃起的亢奋瞬间被警剔取代。
晁盖眉头一皱:“林冲?便是那八十万禁军教头,在沧州大败辽军的林冲?他怎会突然来我这里?”
吴用眼神一凝,低声道:“他如今是州府缉捕主事,管着跨县盗匪大案,东溪村属郓城管辖,他来拜访,婉拒不得。哥哥莫慌,咱们先稳住他,探探他的来意。”
晁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襟:“既是州府来的大人,不可怠慢。快请林教头进来,再添几道菜,备上好酒!”
不多时,林冲缓步走入后堂,身着从九品承信郎的常服,腰悬佩刀,步履沉稳,脸上的刺印被宽檐帽遮去大半,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颌。
他目光快速扫过堂内众人,见刘唐、阮氏三兄弟皆是凶悍之相,双手隐隐按在腰间兵器上,吴用、公孙胜虽看似文雅,却眼神闪铄,案上酒碗狼借,似在商议要事,心中已然起疑。
“晁保正,冒昧来访,打扰了。”林冲抱拳行礼,语气谦和却不失气度。
晁盖连忙上前回礼,姿态放得极低:“林教头大名,俺如雷贯耳!沧州夜袭辽营,以二十配军破百骑辽狗;坚守城池,以弱胜强击退萧干万馀大军,这般英雄壮举,真是叫人钦佩不已!快请上坐!”
刘唐、阮氏三兄弟虽心有戒备,但一则林冲声名在外,二则又是州府官员,也纷纷起身见礼。
林冲落座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见他们虽热情,却隐隐透着几分拘谨,尤其是吴用,频频用眼神示意晁盖,心中愈发确定他们在商议隐秘之事。
“不知林教头今日到访,有何见教?”晁盖亲手为林冲斟满酒,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深知自己只是个村级保正,属未入流的乡役,而林冲是朝廷命官,层级相差甚远,自然不敢怠慢。
林冲端起酒碗,浅酌一口,缓缓开口:“此番前来,一是听闻晁保正仗义疏财,结交天下豪杰,心生敬佩,特来拜访;二是我初到济州,负责缉捕事务,东溪村地处要道,附近常有盗匪出没,想与保正商议一番,日后若有盗匪踪迹,还望保正及时告知,咱们通力合作,共保一方安宁。”
吴用连忙笑着接口道:“林教头尽职尽责,真是百姓之福!我等皆是安分守己之人,平日里也常约束庄客,协助官府缉捕盗匪,日后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禀报教头。”
林冲微微一笑,话锋一转:“说起缉捕盗匪,倒是要多谢我家官人、沧州种都监。若不是他在沧州对我赏识有加,委以重任,我林冲如今怕是还在流放途中。”
他刻意提起种来,语气中满是敬重:“我家官人年纪虽轻,却有经天纬地之才。沧州保卫战,他运筹惟幄,以不足三千兵力硬撼辽军万馀之众,不仅守住了城池,还烧毁辽军粮草,逼退萧干;战后又推行土地改制,收留流民,开垦荒地,让沧州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他常说,乱世之中,唯有团结豪杰,方能自保。他不仅武艺高强,更有远大抱负,一心想为百姓谋福祉,为国家尽忠。如今朝廷虽有诸多弊端,但有我家官人这样的青年才俊,想必日后定能匡扶社稷,澄清玉宇。”
晁盖等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动。
他们也是隐隐听闻种来的名声,却不知其行事如此磊落,既有本事又重情义,心中对林冲的戒备也消减了几分。
晁盖叹道:“原来种都监竟是这般人物!晁盖早听闻他的威名,今日听教头一说,更是钦佩不已。若有机会,定要登门拜访,向种都监请教。”
林冲见目的达到,心中暗喜,起身抱拳道:“保正客气了。我家官人也常提及,说济州有位晁保正,仗义疏财,是位难得的义士,日后若有机会,定要与你结交。”
随后众人只是谈些当地的趣闻和风土人情,直至酒宴结束。
“林教头且慢走!”
晁盖见林冲要走,连忙挽留,“天色已晚,教头不如在此歇息一晚,俺已吩咐下人备好了酒菜,咱们再痛饮几杯,也好向教头请教缉捕之道。”
吴用、刘唐等人也纷纷劝说,林冲心中清楚,若执意要走,反而显得生分,便顺水推舟道:“既然保正盛情挽留,那林冲便却之不恭了。”
众人见状,皆是大喜,重新落座,气氛比之前融洽了许多。
夜色渐深,林冲在庄客的引领下前往客房歇息。他走后,后堂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刘唐急道:“保正,这林冲来得蹊跷,会不会是察觉了咱们的计划?他在州府任职,又管缉捕,若他加强巡查,咱们劫生辰纲的事可就麻烦了!”
阮小五也道:“是啊保正!他刚才话里话外都在提种来,怕是想拉拢咱们,或者是来试探虚实的!”
晁盖眉头紧锁,看向吴用:“吴学究,你看此事如何是好?”
吴用沉吟片刻,手指敲击案沿:“林冲此人,武艺高强,心思缜密,且在江湖上名声极好。他今日来访,虽提及缉捕盗匪,却并未深究咱们商议之事,想来是并未察觉。但他在济州任职,终究是个隐患。”
“不过,他今日极力夸赞种来,想来是真心敬重种都监。而那位种都监在沧州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是条好汉。或许,咱们可以借种都监的名头,日后若有难处,也能有个照应。”
公孙胜道:“贫道观林冲神色,似有察觉,却并未点破,想来是不愿多管闲事。咱们只需加快行动,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劫了生辰纲,远走高飞即可。”
晁盖闻言,豪气顿生:“不错!事已至此,岂能半途而废?咱们按原计划行事,数日便动身前往黄泥冈附近埋伏,待杨志等人经过,便动手劫纲!只要计划周密,定能成功!”
众人齐声应和,脸上又恢复了亢奋的神色,只是心中对林冲的到来,终究多了几分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