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知州府后堂的暖阁内,地龙将青砖烘得发烫,却驱不散空气里的滞重。
唐恪端坐在铺着青缎软垫的紫檀木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案角一枚冰裂纹瓷镇纸,这是他为官三十年的习惯,每逢难决之事,总要借这枚镇纸平复心绪。
此刻他目光落在种来呈上的《塘泺防线补防方略》上,眉头拧成的川字几乎能夹死飞虫,连鬓角新冒的白发都透着焦虑。
种来立在堂中,绯色都监官袍的下摆还沾着乡间的泥点,腰间佩剑的剑穗因赶路微微晃动,泄露了几分急切。
他看着唐恪半晌不语,喉结轻轻滚动,终究还是先打破沉默:“恩相,辽军一万兵马已过平州,四日后便至沧州。厢军一千五百人虽经整训,却多是步卒,甲胄不全,弓弩不足三成,难当辽骑锋芒。禁军虽有一千五百人驻城,却归枢密院直属,由驻泊都监王显统领,州府无权调遣。若不尽快协调,塘泺防线三日内绝难补完,沧州便是无险可守!”
唐恪抬起头,眼中布满红血丝
昨夜接到种来密报后,他便连夜翻阅州府兵籍册与军制典籍,此刻眼底的疲惫藏都藏不住。
他指节叩了叩案几,声音带着文官特有的审慎,每个字都似经过反复掂量:“种都监,本州知你急务。可大宋军制你也知晓,禁军‘驻泊者隶州,屯驻者隶帅府’,沧州禁军属‘驻泊’,名义上归州府节制,实则调遣需枢密院‘宣命’。按规制,需由本州具《乞暂调禁军协防状》,经河北路安抚使司核验,再行文枢密院北面房,待批文返回方可调兵。这一套流程走下来,至少需五日——可辽军四日后便到,哪里来得及?”
说罢,唐恪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沧州舆图》前,手指在沧州与雄州之间的官道上划了一道弧线:“再者,刘延庆承宣使节制河北诸军,按《武经总要》‘边州用兵需禀帅府’之规,也需知会他。你那塘泺补防需征调民夫三千、工匠百人,还要动用州府粮库三成存粮,这些都需安抚使司批文。本州虽可暂批‘应急支用’,但若事后无上官追认,便是越权行事,你我都担待不起!去年瀛州通判因私支粮秣,被弹劾降职为县丞,你忘了?”
种来心中一紧,上前一步,双手按在舆图边缘,指节因用力泛白,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恩相!兵贵神速!等公文往返,辽骑早已踏过滦河!塘泺防线若不能在三日内补完,沧州城破之日,便是百姓遭殃之时!禁军驻泊都监王显与末将有旧,当年末将叔祖种师道戍边时,王显曾是其麾下裨将,末将可去劝说他暂拨五百人协助补防,事后再补公文。民夫与工匠,柴大官人愿以庄园名义招募,粮秣也可先由柴家庄垫付,只求恩相先给一道州府‘应急协防’文书,让末将名正言顺行事!”
唐恪看着种来眼中的急切,忽然想起数日前陪种来送抚恤时的情景。
张家庄老妇人抱着木盒哭“不要银子要儿子”,李村妇人搂着孩子喊“再也没人护着我们了”,那些画面此刻在脑海中浮现,让他这位素来循规蹈矩的文官,心中第一次生出“破规”的念头。
他走到种来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两人相识以来,唐恪第一次主动有此亲近举动,掌心能清淅感受到种来因紧张而绷紧的肌肉。
“你可知,私调禁军是‘擅发兵’之罪,按《宋刑统》,轻则贬官,重则流放?”唐恪声音放低,带着几分无奈,“本州可给你文书,也可即刻行文安抚使司与枢密院,替你在状文中写明‘权宜行事,非种来之过’,替你担下这风险。但你需立军令状:若塘泺防线失守,或禁军生乱,本州只能按军法处置你!非是本州不近人情,是这官场上,容不得半分差池。”
种来心中一暖,当即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唐恪递来的朱批文书,纸上“沧州州印”的朱砂还未完全干透,墨迹间透着唐恪的决心。
“末将立誓!若失沧州一寸土地,若伤一名无辜百姓,甘受军法,绝无半分推诿!”
他起身时,眼角馀光瞥见唐恪悄悄抹去了鬓角一滴汗珠,这位平日里连茶杯摆放都要按规制来的文官,终究还是选择了为沧州百姓,赌上自己的仕途。
同一时刻,雄州刘延庆行辕内,气氛却剑拔弩张得能点燃空气。
韩世忠按剑立于堂中,玄色战袍上还沾着塞外沙尘,甲叶间的冰碴尚未完全融化。
他盯着主位上的刘延庆,胸膛因压抑的怒火剧烈起伏,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大帅!辽军一万兵马已过平州,沧州只有三千兵力,其中一千五百厢军还是刚整训的乡勇,连象样的甲胄都不足半数!您若不即刻调禁军驰援,沧州必失!届时辽骑沿运河南下,断我军粮道,雄州便成前线,我军损失只会比驰援更大!”
刘延庆斜倚在铺着虎皮的交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饕餮纹。
他抬眼扫了韩世忠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傲慢:“世忠,你还是太年轻。沧州有塘泺防线为屏障,那是天然的烂泥塘,辽骑再勇,也冲不过去。种来那小子刚打了铁壁寨的胜仗,锐气正盛,让他先挡一阵,正好消耗辽军锐气。我军禁军乃是北伐主力,装备的都是河东路打造的山文甲、神臂弩,怎能轻易损耗在沧州这等小城?”
“消耗?”韩世忠猛地上前一步,虎目圆睁,腰间佩刀因动作发出“呛啷”轻响,“大帅!沧州城内有百姓三万馀,若辽军破城,便是屠城之祸!种来虽勇,可他麾下厢军连马都骑不稳,如何抵挡辽军五千骑兵?末将愿率本部五百精骑驰援,三日便可抵达沧州,这些骑兵是末将一手训练的,若有损失,末将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大帅!”
刘延庆脸色一沉,将玉扳指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杯中的茶水溅出:“放肆!本帅的军令也敢质疑?你当本帅不知你与种来在铁壁寨结拜之事?哼,莫不是想借着驰援之名,去帮你那兄弟抢功?”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冰冷,象极了塞外的寒风,“给我退下!没有本帅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沧州若真守不住,那也是种来无能,与本帅无关!本帅的职责是北伐辽朝,不是替沧州擦屁股!”
韩世忠气得浑身发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连甲叶都跟着震颤。
他看着刘延庆眼中的冷漠,忽然想起当日与种来在铁壁寨并肩作战的情景那时种来为减少步卒伤亡,宁愿将骑兵置于山林设伏,反复叮嘱“能少死一个是一个”。
可眼前这位大帅,却视沧州百姓与士卒性命如草芥,只为保全自己的嫡系兵力,好在日后北伐时邀功。
“大帅!”韩世忠声音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末将不敢质疑军令,只求大帅念在沧州万千百姓性命,念在那些即将面对辽骑的厢军士卒,三思而行!”
刘延庆不耐烦地挥挥手,叫来两名身披重甲的亲兵:“把韩副尉‘请’下去!没有本帅允许,不许他踏出营门半步!”
韩世忠被亲兵架着往外走,路过堂门时,他猛地回头,望着刘延庆冷漠的背影,心中第一次对这位赏识自己的上司,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象极了沧州此刻的处境。
孤立无援,却要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他知道,沧州这一战,种来、林冲、鲁智深他们,只能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