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是被煤烟味呛醒的。
后脖颈黏着冰凉的汗水,手掌下压着的数学练习册边角已经卷起。
他盯着课桌右上角那滩凝固的蜡油,突然伸手摸了摸铁皮文具盒上凹凸的七龙珠贴纸——这是他小学六年级时集了三十包干脆面才换来的限量款。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笑声。
张煜站起来时,木制课椅与砖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他望着窗外操场上正在抽冰尜的男生们,冰锥划过镜面般光滑的冰面,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银芒。
哄堂大笑中,王老师惊愕地推了推裂了腿的眼镜。
前座穿玫红色滑雪衫的李晓燕转过头来,马尾辫扫过两人课桌间的\"三八线\",她悄悄竖起大拇指,哈出的白气在冻红的鼻尖凝成细小水珠。
课间操时,张煜蹲在锅炉房后墙根,看初二混混头子周大勇用改锥在冰面上凿孔。
冰层断面泛着淡青色,二十公分厚度足够承载整个冬季的马车运输。
他突然记起九四年那场罕见的暖冬,腊月里化冻的冰面吞没了县运输公司三辆解放卡车。
放学铃响时,天空开始飘细雪。
张煜把帆布书包甩上肩头,鹿皮靴踩过校门口冻成冰坨的痰迹。
供销社西侧新开的录像厅门口,手写海报上的《霸王别姬》四个字洇着化开的墨痕,张国荣的脸在寒风里微微颤动。
他在自家楼道口跺掉靴底的雪,看见二楼窗户伸出根裹着棉套的铝皮烟囱。
母亲王淑芬的骂声混着酸菜炖粉条的香气飘下来:\"又去锅炉房鬼混!棉鞋烤糊了别指望买新的!\"
张煜摸着口袋里温热的打火机,忽然想起今晚《新闻联播》会播报人民币汇率并轨的消息。
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片雪花落进眼里,化成1993年冬天的第一滴水。
张煜推开家门时,铝制饭盒碰撞声正从厨房传来。
父亲张卫国蹲在五斗橱前,军绿色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手里攥着把黄铜钥匙——那本该锁着底层抽屉里92年版的百元面值国库券。
他记得九三年冬省里下达红头文件,要求严查国营单位私售国库券,而父亲抽屉里那沓债券足够让全家在明年粮价飞涨时挨饿。
张卫国手抖了一下,钥匙串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个四十岁的东北汉子有着伐木工人特有的宽肩膀,此刻却像被压弯的柞树枝:\"你妈在供销社站了一天柜台,去把酸菜缸挪到阳台上。\"
当张煜掀起渍菜石时,冰凉的酸水渗进棉手套。
腌菜缸沿结着冰晶,倒映出窗外粮站的红砖围墙。
三只麻雀正在啄食散落的玉米碴,突然扑棱棱飞走——马路对面传来柴油引擎的轰鸣,县木材公司的东风卡车正拖着原木驶过,车辙在雪地上压出深深的沟痕。
晚饭时,铝锅里的土豆炖豆角蒸腾着热气。
她突然收声,瞥了眼正在啃窝头的儿子。
张煜数着碗里的黄豆,十三颗,比昨天少两颗。
他清楚记得九四年开春供销社改制,母亲因为没凑够承包费,最终被调到更偏远的代销点。
窗台上那盆君子兰耷拉着叶片,叶脉间隐约可见供销社奖模的烫金字迹。
次日清晨,张煜提前两小时来到学校锅炉房。
铁皮门上的冰霜有被撬动的痕迹,他摸出改锥,沿着门缝轻轻一挑——周大勇正蜷在煤堆后面,军大衣裹着个鼓鼓的编织袋。
他故意停顿,看着对方被煤灰染黑的脸。
晨读铃声响起时,张煜衣兜里多了张皱巴巴的纸条。
他望向窗外,物理教研室的方向正升起袅袅煤烟,王建国搪瓷缸里的桦树茸茶应该已经泡到第三道。
李晓燕发现张煜不对劲是在周三的作文课。
当全班都在写《我的理想》时,这个总爱望着窗外发呆的男生,却在本子上画满奇怪的符号——美元标志与人民币符号并列,中间用等号连接。
他指尖的温度让李晓燕耳根发烫,这个年纪的男生本该满身汗臭味,可张煜身上有股奇异的松香——后来她才想起,那是桦树茸晒干后的气息。
当天傍晚,国营饭店后厨。
李晓燕父亲李长海正在剔猪大骨,忽然看见女儿领着个清瘦男生进来。
男孩手里拎着的麻袋渗出深色水渍,在地面冻成蜿蜒的冰线。
张煜解开麻袋,掏出的却不是山货。
李长海的斩骨刀停在半空。
他当然知道这些即将过期的军用食品,往常都是被粮站主任私下处理。
粮站围墙上的冰溜子开始滴水时,张煜在数学作业本上算出了第一笔汇率差。
张煜闻到她袖口沾染的油烟味,国营饭店后厨的荤腥气混着少女用的海鸥洗发膏味道。
次日清晨,张煜蹲在游戏厅铁皮炉子旁,看王主任儿子王小军打《街头霸王》。
当春丽使出百裂腿时,他往炉膛里添了把桦树皮:\"军哥,听说粮站西库房要清点?\"
王小军手腕上的电子表闪着红光,这是用粮本倒换的走私货。他突然警觉,\"你问这干啥?\"
当李长海把最后一箱压缩饼干藏进酸菜缸时,张煜正站在供销社柜台前。
玻璃罐里的话梅糖要凭票购买,但角落里堆着的\"旭日升\"冰茶已开始现金交易。
他数出十二个空啤酒瓶——退瓶押金正好够买两盒磁带。
惊蛰那日,物理教研室传出争吵声。
王建国捂着冒热气的搪瓷缸,对面站着木材公司穿藏蓝制服的人。
张煜抱着作业本停在门外。他看见那人腰间别着摩托罗拉bp机,皮套上烙着\"安全生产\"的烫金字样。
记忆突然闪回九四年春的校舍坍塌事件,那根断裂的房梁内侧布满虫蛀孔道。
当晚,张卫国带回半扇冻猪头。
王淑芬在厨房剁酸菜时,张煜注意到父亲的手掌——常年握油锯留下的老茧间,沾着不属于松木的深褐色木屑。厂里最近加工榉木?似无意地问,眼睛盯着电视里正在播的《新闻联播》。
五斗橱底层传来纸张摩擦声,国库券的数量比上周减少了三分之一。
开江风刮起来时,张煜带着周大勇出现在山丁子沟。
冰层下的黑钙土刚解冻,拖拉机履带印里钻出嫩绿的婆婆丁。
陈瘸子拄着双拐站在楞场边,军用望远镜的镜片在晨光中泛着淡蓝。
张煜想起九五年晚报上的讣告:三河县药材公司质检员陈树生,肺癌晚期。
张煜瞥见头条标题《关于严厉打击非法集资活动的通知》,日期是1993年3月12日——比记忆中的发布时间早了十七天。
返程路上,张煜绕道镇邮电所。
绿色柜台上的电话机还挂着绒布防尘罩,但他记得窗口营业员是李晓燕的表姐。
当姑娘俯身找零时,工作证从胸前口袋滑出——\"1992年度先进工作者\"的烫金字正在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