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藏书阁的幽深,如同沉入地底的古墓。
霍光高大的身影立在主案之后,如同一座嵌入阴影的青铜雕像。他今日未着朝服,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腰束素带,更显得身形挺拔而肃杀。案上,摊开着一卷用上好缣帛书写的《盐铁论》。帛书微微泛黄,字迹工整如刀刻。霍光骨节分明的手指,沉稳地按在帛书之上。
“…是故桑弘羊大夫言:‘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霍光的声音平缓无波,目光并未落在刘询身上,而是穿透了眼前的帛书,投向更悠远的时空,“盐铁官营,酒榷均输,非为与民争利,实乃聚国家之财,供军国之用,抑豪强兼并,防饥馑流离。此乃武帝一朝,北逐匈奴、拓土开疆、安定社稷之基石也。”
他的手指在“盐铁官营”四字上轻轻划过,指尖感受着墨迹的冰冷与厚重。这卷《盐铁论》的争论,早已超越了桑弘羊与贤良文学的口舌之辩,它承载着帝国数十年的经济命脉,也浸透了无数政敌的鲜血与倾轧的尘埃。霍光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治国之道,非拘泥于古礼,亦非空谈仁义。当审时度势,权衡利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桑大夫之策,虽引非议无数,然其功,不可没。”
刘询端坐在霍光对面稍低的位置,一身玄色常服。他微微垂着头,姿态恭谨如最虔诚的学生。案上同样摊开着一卷《盐铁论》,但他面前的却是竹简,边缘已有磨损。他目光落在简牍之上,看似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霍光的每一句教诲。唯有拢在宽大袖袍中的左手,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袖袋里那几缕断裂的、粗糙的麻线——那是旧剑穗绳的残骸,此刻正被他如同护身符般紧攥着。断裂的线头刺着掌心,带来细微而持续的痛楚,如同无声的警钟,提醒着他此刻身处的、看似平静却步步惊心的棋局。
“陛下,”霍光的声音将刘询的思绪拉回,他的目光终于从帛书上抬起,如同沉静的深潭,落在这位年轻皇帝温顺的脸上,“治国如弈棋,需通盘考量,步步为营。切忌意气用事,因小失大。昭帝陛下初登大宝时,亦常问政于老臣。陛下聪慧好学,更胜先帝,假以时日,必能明悉其中三昧。”
他顿了顿,指腹习惯性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碧玉韘,感受着其边缘被岁月和无数决策磨砺出的圆滑。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继续道:“为君者,当知人善任,明辨忠奸。驭下之道,在制衡,在恩威并施。若遇权柄过重、行事乖张之臣…”霍光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在不经意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如同冰面下的潜流,“…当思虑周详,谋定而后动,或削权,或调任,或…雷霆处置,以儆效尤。切不可操之过急,反受其咎。”
霍光的话语,如同在传授一部冰冷的帝王心术。阁内死寂无声,只有他沉稳的声音在书架间回荡,撞在沉默的竹简上,又被层层叠叠的阴影吞噬。空气中浓烈的霉味似乎更加刺鼻。青铜灯盏里的灯火,在霍光沉稳的语调中,似乎也稳定了些许,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方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孤岛之上。
刘询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他放在案上的右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仿佛在消化这金玉良言。
“大将军教诲,字字珠玑,朕…铭记于心。”刘询的声音响起,清越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谦逊,如同春风吹拂过冰面,“朕年少识浅,蒙大将军不弃,耳提面命,实乃社稷之福。治国驭下,确需如大将军所言,权衡利弊,谋定后动。雷霆手段,亦需慎之又慎。”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坦荡地迎向霍光,带着一丝属于学生的孺慕和求教的真诚,“只是…朕尚有一惑,百思不解,恳请大将军解惑。”
霍光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微澜。是意料之中的提问?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他指腹下的玉韘停止了摩挲,静静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沉稳:“陛下请讲。”
刘询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更加恭谨,脸上的神情却在这一刻,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那层温顺、孺慕、如同精心描摹的面具,并未碎裂,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他的眼神依旧清澈,深处却悄然凝结起一种霍光从未见过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锐利与沉静。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更加平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经过千锤百炼,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这死寂的藏书阁内,在无数沉默的典籍见证下,清晰无比地响起:
“若…权臣欺主,当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
一股不知从何处生起的、极其强劲的穿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灌入兰台藏书阁幽深的窗棂!
“噗!噗噗噗——!”
四周数十盏青铜灯盏里原本稳定燃烧的火焰,如同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骤然剧烈地、疯狂地跳动起来!火苗被拉长、扭曲、挣扎,发出“嘶嘶”的哀鸣!
紧接着!
灭!
灭!
灭!
……
如同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掌狠狠掐灭!
大片大片的黑暗,如同墨汁倾泻,瞬间吞噬了书架间层层叠叠的阴影!原本被昏黄灯火勉强照亮的空间,在刹那间沉入一片令人心悸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仅存的几盏残灯,在巨大的书架阴影下苟延残喘,摇曳着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幽光,将霍光那骤然僵硬的、如同被冻结在时光中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身后布满尘埃、绘着上古神只的冰冷墙壁上!
那巨大的、扭曲的、如同魔神般的黑影,在微弱摇曳的残灯光晕中,无声地晃动着。
阁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那几盏残灯灯芯燃烧发出的、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噼啪”声,如同垂死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空气里浓烈的霉味和陈腐气息,此刻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沉地压在胸口,令人无法呼吸。
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霍光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对面那片模糊的黑暗——那是刘询所在的位置。他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在死寂的黑暗中轰然炸响,震得书架上的尘埃簌簌落下:
“当如——”
他的声音顿住,如同重锤高高举起。
整个藏书阁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昭帝诛燕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