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陆侯府深处,霍显的内室与外界的喧嚣浮华隔绝。
霍显半倚在铺着厚厚貂绒的软榻上,脸色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异常苍白,双颊透着一股病态的潮红。
两个穿着灰布短衣、脸上涂抹着古怪油彩的巫祝,正围绕着陶盆念念有词,手中摇晃着缀满兽骨和铜铃的法器。
“咒…咒死她…”霍显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如同淬了毒的针尖,“那个掖庭贱婢…那个爬树吃叶的村妇…她凭什么?凭什么占着皇后的位子?!她怎么配?!”每一次咒语的停顿,每一次铜铃的骤响,都让她眼中那疯狂的光芒更盛一分。
“夫人,”一个巫祝停下动作,“咒已入骨,阴魂缠身。然…天命所归,尚需时日…”
“时日?!”霍显猛地坐直身体,锦袍滑落,露出瘦削的肩头,她厉声打断,“我等不了!她多活一日,我霍家就多一分祸患!成君就多一分屈辱!你们这些废物!再给我下最狠的咒!用最毒的蛊!我要她死!立刻!马上!”
两个巫祝噤若寒蝉,慌忙伏地叩首。
就在这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内室厚重的锦帘被无声地掀开。霍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霍显的咒骂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夫君!”霍显仰起脸,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冲花了脸上涂抹的油彩和巫咒印记,留下道道污痕。她哭得肝肠寸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您要为妾身做主!要为成君做主啊!我们霍家…我们霍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霍光垂眸,目光落在她涕泪横流的脸上,又扫过地上那冒着余烟的陶盆和两个瑟瑟发抖的巫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混合着疲惫与冰冷的厌恶。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去扶霍显,只是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袍角哭诉。
“那个许氏!”霍显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变得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恐惧与嫉恨,“她是什么东西?掖庭里爬出来的贱婢!靠着爬树摘叶、编麻绳的卑贱手段迷惑了陛下!她做了皇后,我们霍家还有什么指望?陛下对她言听计从,眼里哪还有您这个大将军?哪还有霍家满门的功劳?”
她用力摇晃着霍光的衣袍,指甲几乎要刺透布料:“夫君您想想!想想上官桀!想想上官皇后!当年若不是您力挽狂澜,上官家何等煊赫?最后呢?还不是满门抄斩,连个婴孩都没留下!那上官皇后,名义上还在长乐宫,可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就是个活死人!我们霍家…我们霍家现在比当年的上官家还要风光,一门五侯!可那许氏,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刀!陛下对她越是情深义重,将来清算我们霍家,就越不会手软啊!夫君!”
霍显的声音如同杜鹃啼血,字字句句都浸透了恐惧和恶毒的揣测。她死死盯着霍光深潭般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认同,一丝共鸣,一丝对未来的忧虑。
“成君…”霍显的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个调子,充满了母亲的绝望与不甘,“我们的成君!她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身上流着您霍光的血!她才是天生该做皇后、该母仪天下的贵人!可如今呢?她要对着那个掖庭贱婢下跪行礼!要看着那个贱婢的儿子做太子!夫君!您忍心吗?您忍心看着我们霍家百年基业,将来毁在一个贱婢手里?忍心看着成君,步那上官皇后的后尘,在深宫里熬成个活死人吗?!”
她哭得声嘶力竭,身体瘫软下去,匍匐在霍光脚边,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夫君!立成君为后!只有让成君成为皇后,生下嫡子,继承大统,我们霍家才能真正安如磐石!才能世世代代,永享富贵荣华啊!这是唯一的活路!唯一的活路啊夫君!妾身求您了!为了霍家!为了成君!也为了您自己啊!”
霍显的哭诉如同狂风暴雨,带着绝望的冲击力,狠狠砸向霍光。室内只剩下她凄厉的呜咽和巫祝们因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沉水香的气味依旧浓烈,混合着泪水的咸腥和巫术残留的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息。
霍光依旧沉默如山。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并未落在脚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妻子身上,而是越过了她,投向烟雾缭绕的室内深处,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木屏风。屏风后,一个纤细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静止不动。那是霍成君。她一直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哭喊与哀求。
霍光的右手,一直垂在身侧。此刻,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左手拇指上那枚色泽温润、边缘被摩挲得极其圆滑的碧玉韘。玉韘冰凉,触感细腻。那是武帝所赐,权力的信物,也是无数血雨腥风、权谋倾轧的见证。
他指腹感受着玉韘上那熟悉的、细微的凹痕。上官桀那张狂而最终绝望的脸,上官安临刑前疯狂的诅咒,金日磾临终的托付,昭帝早逝时那双不甘的眼睛…无数过往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伴随着霍显那字字泣血的“活路”与“活死人”。权力的棋局,从来都是不进则退,退则…万劫不复。
屏风后,霍成君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落在父亲那在烟雾中显得模糊而沉重的背影上。她能看到父亲那只转动玉韘的手,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无声地权衡着整个帝国的分量,也权衡着霍氏一门的未来。她咬紧了苍白的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霍显压抑的啜泣和巫祝粗重的呼吸在烟雾中起伏。
良久。
霍光转动玉韘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依旧没有看脚下的霍显,目光依旧投向屏风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极低沉的、几乎被烟雾吞噬的喉音,从他口中逸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