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陆侯府的中庭,此刻已成了人间极乐的幻境。
宾客如云,冠盖如雨。朱紫公卿,勋贵宗室,但凡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尽数汇聚于此。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丝竹管弦之声震耳欲聋。百戏班子在庭院中央卖力表演着角抵、跳丸、寻橦(爬竿),矫健的身姿在灯火通明中翻飞,引来阵阵喝彩。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不自觉地汇聚在正堂中央那方巨大的紫檀木主案上。案后,霍光端坐着,一身深紫色的常服,神情沉静如水,与周遭的喧嚣浮华格格不入。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青玉酒樽,目光看似落在庭中百戏,实则深不见底。
宣帝刘询坐在霍光右下手稍低的位置,一身玄色常服,姿态恭谨。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新君的温和笑意,目光随着众人的喝彩而移动,偶尔与霍光低声交谈两句,举止间全是对“仲父”的敬重与信赖。唯有他拢在宽大袖袍中的左手,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袖袋里那枚许平君亲手缝制的旧剑穗绳。粗糙的麻线纹理,是这金粉浮世里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锚点。
“陛下圣恩浩荡!大将军辅政功高!”大鸿胪韦贤的声音洪亮地压过了丝竹,他高举着鎏金酒樽,满面红光,“值此霍府盛筵,陛下恩旨降下,实乃霍氏满门荣光!臣等,为博陆侯贺!为陛下贺!为社稷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宣帝身上,喧闹声为之一滞。宣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真诚的喜悦。他缓缓站起身,早有侍立一旁的中常侍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盘上前,盘中铺着明黄的锦缎,上面赫然并列摆放着三卷以金丝束扎的诏书,诏书旁是三枚崭新的、在灯火下闪耀着不同光泽的侯印——一金一银一铜,以及与之相配的紫色绶带。
宣帝的目光扫过霍光身后侍立的三位年轻子弟——霍禹,霍山,霍云。三人皆身着崭新的锦袍,腰佩玉带,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飞扬之色,如同三柄急于出鞘、锋芒毕露的利刃。
“霍大将军,”宣帝的声音清朗,带着新君特有的朝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自先帝托孤以来,大将军殚精竭虑,匡扶社稷,安定朝野,功勋卓着,泽被苍生。朕虽年少,亦知霍氏一门,忠贞体国,实乃我大汉栋梁之材!”他语气诚恳,带着浓浓的孺慕之情。
他先拿起那卷束着金丝带的诏书,目光落在霍禹身上:“霍禹!”
“臣在!”霍禹一步跨出,声如洪钟,单膝跪地,头颅高高扬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宣帝手中的诏书和那枚金印。
“尔父功在社稷,尔身为嫡嗣,克绍箕裘,忠勤可嘉。今特旨,封尔为博陆侯,嗣大将军爵位!望尔谨守祖德,不负朕望!”宣帝朗声宣读,将诏书和金印递出。
“臣霍禹,叩谢陛下天恩!必当肝脑涂地,报效陛下!报效大将军!”霍禹声音洪亮,双手高举过头顶,恭敬地接过那象征着他继承霍光政治遗产的金印和诏书。金印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质感却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站起身,将金印高高举起,环视四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傲然。宾客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恭贺声浪。
宣帝脸上的笑容不变,又拿起束着银丝带的诏书,看向霍山:“霍山!”
霍山比霍禹沉稳些,但眼底的狂喜同样无法掩饰,他快步上前跪下:“臣在!”
“尔敏而好学,通达政事,勤勉王事。特旨,封尔为乐平侯!”宣帝的声音依旧温和有力。银印和诏书落入霍山手中。
“臣霍山,谢陛下隆恩!”霍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握住那枚象征着他跻身顶级权贵之列的银印。
最后,宣帝的目光落在最年轻的霍云身上,拿起那卷束着铜丝带的诏书:“霍云!”
“臣在!”霍云几乎是跳着上前跪下,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尔英武果敢,颇有将略。特旨,封尔为冠阳侯!”铜印和诏书交到霍云手中。
“臣霍云,谢陛下!谢大将军!”霍云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紧紧攥住那枚铜印,仿佛握住了无上的权柄。
“好!好!”霍光终于开口,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属于长者的宽慰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青玉酒樽,声音沉浑有力,“尔等三人,蒙陛下天恩,得封列侯。此非尔等之能,实乃陛下念及老臣微劳,霍氏先祖荫庇!自今日起,更当兢兢业业,谨言慎行,忠君体国,若有半分骄纵懈怠,辜负陛下深恩,老夫定不轻饶!”
“谨遵大将军教诲!”霍禹、霍山、霍云三人齐声应诺,声音洪亮,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各自不同。霍禹是志得意满,霍山是野心勃勃,霍云则是少年得志的轻狂。
宣帝也适时地举起酒樽,朗声道:“大将军言重了。霍氏子弟,皆国家干才。今日一门三侯,乃朝廷之幸,亦是朕之幸事!愿我君臣同心,共保大汉江山永固!诸卿,满饮此杯!”
“陛下万年!大将军辅政万年!”山呼海啸般的颂祷声再次响彻云霄,几乎要将侯府的屋顶掀翻。美酒如流水般注入金樽玉盏,劝酒声、恭维声、丝竹声、百戏的鼓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洪流。
霍禹三兄弟成了宴会的绝对主角,被潮水般涌来的宾客围在中央。恭维声如同最醇的美酒,将他们灌得醺醺然。霍禹拍着胸脯,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长安内外,但有宵小敢作乱,我博陆侯府三千门客,定叫他知晓厉害!”霍山则与几位文臣高谈阔论,指点朝政,俨然已是宰辅之才。最年轻的霍云,则被一群同样年轻气盛的勋贵子弟簇拥着,推杯换盏,意气风发。
酒至半酣,霍云已是面红耳赤,脚步虚浮。他一手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庭中百戏班子旁,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那些身姿窈窕、正在表演盘鼓舞的女乐。其中一个身段最为轻盈、面容姣好的舞姬,随着鼓点腾挪跳跃,如同穿花蝴蝶,吸引了霍云全部的注意。
“好!跳得好!”霍云怪叫一声,猛地将手中酒壶掷向场中。酒壶“啪”地一声摔碎在青砖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四溅,吓得那舞姬一个趔趄,动作顿时乱了,惊惶地停下舞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新晋的冠阳侯。
“过来!”霍云指着那舞姬,舌头有些打结,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狎昵,“给本侯斟酒!跳得好,本侯重重有赏!”他踉跄着上前,伸手就要去抓那舞姬纤细的手腕。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向后缩去。这微小的抗拒,如同火星溅入了油桶。
“贱婢!敢躲?!”霍云勃然大怒,连日来被恭维冲昏的头脑和被酒精点燃的暴虐瞬间爆发。他想也不想,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根装饰华美的、原本用于悬挂玉佩的丝绦金柄马鞭!手腕一抖,那带着金属鞭梢的马鞭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
“啪!”
一声脆响,如同裂帛!鞭梢狠狠抽在舞姬裸露的肩背上!薄薄的舞衣瞬间破裂,一道刺目的血痕立刻浮现出来。舞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柳枝般摔倒在地,蜷缩着瑟瑟发抖。
满堂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所有的欢声笑语、丝竹管弦,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数百道目光,带着惊愕、恐惧、鄙夷、愤怒,齐刷刷地聚焦在霍云和他脚下那痛苦蜷缩的身影上。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那舞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正堂主案旁,宣帝端着酒樽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他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面具般僵硬地维持着,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寒芒,如同袖中那枚旧剑穗绳上粗糙的麻线,狠狠勒进了心脏。他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向霍光。
霍光脸上的宽慰之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握着青玉酒樽的手背,青筋微微贲起,眼神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他死死盯着庭中那个持鞭傲立、满脸戾气的幼子霍云,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一股冰冷的怒意,无声地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张安世站在武将班列中,离霍光不远。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只是借着低头整理袍袖的瞬间,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身旁的杜延年能勉强听见:
“霍氏一门五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霍禹、霍山、霍云那三张在灯火下因酒精和权力而扭曲变形的年轻面孔,又落回霍光阴沉如水的脸上,才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与讥诮:“…岂吉兆乎?”
杜延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端起自己案上早已凉透的酒樽,一饮而尽。那酒液冰冷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如同咽下了一块寒冰。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案几下方,那枚被袖袍遮掩着的、触手冰凉的金日磾临终所赠护心镜上。镜面幽暗,映照着头顶璀璨的灯火,也映照着这满堂死寂中,霍氏一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