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的诏书,如同匕首,已被霍光紧紧握在手中。现在,需要为这柄匕首,打造一个万无一失、瞬间便能刺入敌人心脏的鞘——一个绝对掌控、布满杀机的未央宫。
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秋日的月光吝啬地透过浓云,只在巍峨的宫墙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影,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未央宫,这座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帝国心脏,在子时过后,彻底变成了一头收敛声息、磨砺爪牙的钢铁巨兽。
宫禁的掌控,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无声而致命地咬合。范明友,这位新任的未央宫卫尉,霍光最锋利的女婿,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穿梭在宫墙与殿宇的阴影之中。他身着玄色轻甲,外罩同色斗篷,脚步落地无声,只有腰间佩剑与甲叶偶尔极轻的碰撞,发出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他首先抵达的是承明殿——明日举行朝会,也是预定废黜刘贺的地点。殿宇高大空旷,白日里百官肃立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蟠龙金柱在少数几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投下森然如狱的阴影。范明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殿陛之上,御座之后,那些厚重的帷幕之后,巨大的殿柱之旁……他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立刻,如同从地底冒出一般,数十名身披玄铁重甲、脸上覆盖着狰狞兽面面甲的期门死士,悄无声息地从各个隐蔽处现身。他们手持淬了哑光的强弩,弩箭的三棱箭簇在昏暗中泛着幽蓝的冷光,腰间的环首刀也用黑布缠绕了刀柄,避免反光。他们如同没有生命的陶俑,迅速而精准地占据了大殿内所有的制高点和关键位置——殿角、梁上、帷幕之后、御座两侧……弩箭上弦,刀锋半出,一双双透过面甲的眼眸,冰冷得如同极地的寒冰,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这座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瞬间变成血肉横飞的屠场。
“记住,”范明友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风吹过冰缝,“没有我的号令,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许动!目标进入后,听我啸声为号,弩箭封堵殿门,甲士擒贼擒王!若有抵抗,格杀勿论!首要目标,刘贺及其身边核心幸臣,尤其是安乐!”
“诺!”死士们的回应如同一声沉闷的吐息,整齐划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随即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承明殿内,只剩下长明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意。
离开承明殿,范明友的身影如同鬼魅,掠过一道道宫门。霸城门、司马门、端门……每一处关键门户,都已彻底换防。白日里值守的郎官侍卫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范明友从北军和羽林孤儿中精心挑选、绝对可靠的嫡系精锐。他们同样甲胄俱全,强弓硬弩在手,眼神锐利如鹰,沉默地矗立在门洞的阴影里,如同雕塑。宫门被巨大的铜锁从内部锁死,钥匙直接由带队校尉保管,没有范明友或霍光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开。
“大将军令,”范明友每至一处,只对带队校尉吐出冰冷的四个字,“宫禁落锁,许进不许出。明日朝会,未有明确指令前,纵有太后懿旨,亦不得开启宫门!违令者,斩!”
“谨遵将令!”校尉们抱拳躬身,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他们深知自己肩负的是什么,那是将身家性命乃至九族命运,都绑在了霍光这辆隆隆向前的战车之上。
与此同时,邓广汉,霍光的另一位女婿,执金吾,负责宫闱内部及长安城巡卫,也如同织网的蜘蛛,在未央宫深处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负责的区域,更加细致,也更加阴险。
椒房殿,上官太后居所。邓广汉亲自增派了三队精锐,名义上是“加强护卫”,实则是严密的监视与软禁。所有通往椒房殿的复道、廊庑,都增设了暗哨,确保那位刚刚签署了废帝诏书的小太后,不会在最后关头出现任何“意外”,也不会被任何人接触。
少府内库、符节台、尚书台……所有机要重地,以及刘贺可能逃窜或藏匿的偏僻殿阁,都被邓广汉的人像铁桶一样围了起来。他甚至调集了擅长搜捕、格斗的短兵死士,隐藏在刘贺寝殿周围的假山、树林、甚至排水沟渠之中,如同潜伏的猎豹,只待猎物惊惶出逃,便给予致命一击。
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所有连通甬道,入夜后全部落下了重达千斤的青铜闸门,由邓广汉的心腹亲自把守。整个未央宫,被彻底隔绝成一个巨大的、只待收网的囚笼。
而在未央宫外围,长安城的静默,则是由张安世和杜延年共同编织的。张安世坐镇尚书台,一道道以正常公务名义签发的、调换城防、加强宵禁、控制武库的文书,如同无形的丝线,悄无声息地将长安这座巨城牢牢捆缚。而杜延年,则利用他掌控的舆论网络,让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在勋贵府邸、市井坊间悄然弥漫。各种关于新君失德、天象示警、将有“大变动”的流言,被巧妙地散播出去,既是一种铺垫,也是一种威慑,让那些可能心存异动的人,在惊雷炸响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的信息,所有的动态,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到大将军府那间密不透风的密室。霍光依旧端坐于紫檀木案后,如同一尊石佛。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详细的未央宫布局图。范明友和邓广汉派来的心腹信使,如同走马灯般悄然而至,又悄然而逝,每一次都带来最新的部署回报。
“承明殿伏甲二百,弩手四十,皆就位。”
“宫门十二,已全部落锁换防,校尉皆持死令。”
“椒房殿围护已毕,内外隔绝。”
“刘贺寝宫周遭,暗伏短兵五十……”
“长安各门、武库、京兆尹府,均已接到尚书台密令,严阵以待……”
每一条信息,都如同在图上的某个位置,钉下一枚冰冷的钉子。霍光的手指,随着汇报,在图纸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承明殿的位置,重重一点。
整个未央宫,乃至整个长安,都已在他的意志下,变成了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杀戮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已就位,每一根弓弦都已绷紧。只待明日朝会,那只懵懂无知、依旧沉浸在皇帝美梦中的猎物,踏入这最后的陷阱。
霍光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密室的穹顶,望向外间沉沉的夜色。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着两簇幽冷的火焰,那是权力巅峰独有的一种,混合着极致冷静与残酷决断的光芒。
他端起案头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水,凑到唇边,却没有喝。杯壁的冰冷,透过指尖传来,与他内心的寒冰融为一体。
“传令下去,”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终敲定的丧钟,“各部依计行事,不得有误。明日朝会……静待惊雷。”
信使无声退去。密室中,重归死寂。只有图纸上那被重点圈出的“承明殿”,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正无声地渗出殷红的血珠。
未央宫,这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已在黑夜中彻底苏醒,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巨口,等待着黎明时分,那注定要震惊天下的吞噬。宫墙之上,值夜的灯笼在秋风中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光与影,如同命运舞台上最后的、令人窒息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