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的密室,深藏于重重院落的最深处。没有窗户,四壁皆是厚实的青砖垒砌。
几个大臣分坐案前两侧的蒲团上。张安世腰背挺直,面无表情,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杜延年微垂着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棋局;老丞相田千秋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双手不安地放在膝上,宽大的袍袖微微颤抖。案几中央,静静地躺着几卷简牍和帛书,最上面一份,是代号“癸”的密报木片的誊录副本,那上面冰冷的文字,如同淬毒的匕首,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罪恶气息。另一份,则是符节令王欣的泣血陈情书。
霍光没有立刻说话。他端坐于案后,背脊挺直如松,玄色的深衣袍服仿佛吸收了室内所有的光线,让他整个人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那些文书上,手指缓慢而沉重地拂过“癸”字密报上那行冰冷的记录:“…缚王氏于榻,裂其衣,强行淫辱…帝言:‘朕即天规,掖庭皆朕玩物’…”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灼烧着他的神经。空气沉重得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一个人的胸腔,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如同倒计时的鼓点,敲打在死寂之上。
良久,霍光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深沉莫测,而是一种淬炼到极致、冰冷如万年玄冰的锐利,缓缓扫过面前的三张面孔。那目光所及之处,张安世的身体绷得更紧,杜延年捻须的手指停滞,田千秋更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诸公,”霍光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千钧巨石滚落深渊般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昌邑王贺,入主未央,不过旬日。”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案上那卷誊录的密报,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如同点在帝国最腐烂的脓疮之上,“其行止如何,不必本将军赘述。诸位手中,皆有实录。”
他拿起那份誊录的密报,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北地刮骨的朔风:“淫乱宫闱,强辱先帝宫人于国丧之中!此乃人伦尽丧,禽兽不如!” 他猛地将密报掷于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灯焰一阵剧烈摇曳,墙壁上巨大的影子也随之狰狞晃动。“其言:‘朕即天规,掖庭皆朕玩物’!视天家威仪如粪土,视祖宗法度如敝履!此等狂悖之徒,岂堪为君?!”
密室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田千秋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张安世的眼神如同深潭,不起波澜,但按在膝上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杜延年依旧垂着眼,只是捻须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霍光没有停顿,拿起王欣的陈情书,声音里的寒意更甚:“擅闯符节重地,如入市集!强索符节兵权,视同儿戏!符节令王欣,三朝老臣,以死相谏,方阻其恶行!转而直扑少府内库,强取珍宝无数,赏赐幸臣奴仆!视国库公器如私财!” 他将陈情书重重拍在密报之上,发出更大的声响,震得田千秋几乎要从蒲团上弹起来。
“朝堂之上,安插奴仆为郎官,执掌枢机!视国之重器如儿戏!” 霍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当众撕毁谏书,殴辱驱逐忠直老臣龚遂、王吉!堵塞言路,仇视贤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田千秋,“丞相!立后大典之上,其衣冠不整,宿醉登殿,亵渎神器,打断祷文,嬉笑怒骂,视登基大典如俳优戏场!此等种种,尔等皆亲见!可有一丝一毫人君之仪?可有一丝一毫敬天法祖之心?!”
田千秋被霍光这连珠炮般的质问逼得面无人色,冷汗顺着鬓角涔涔而下。他想辩解,想为“君父”开脱,可脑海中闪过刘贺在登基大典上那令人作呕的轻狂,在尚书台那蛮横的嘴脸,在符节台那嚣张的气焰…还有那份密报上触目惊心的文字…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霍光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张安世和杜延年,声音沉凝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此子,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家制度!其行已彰,其罪已着!若纵其继续在位,则宗庙倾危,社稷将覆!先帝托孤之重,你我辅臣之责,岂容此等禽兽践踏?!”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密室。他双手按在冰冷的案几边缘,身体前倾,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扫视着三人,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
“为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当废之!更择贤明!诸公,意下如何?!”
“臣附议!” 张安世的声音几乎在霍光话音落下的瞬间响起,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利剑,直视霍光,“昌邑王贺,悖逆狂乱,亵渎神器,罪证确凿,无可宽宥!其存在一日,便是对汉室法统最大的玷污!废之,乃顺应天命人心之举!臣,愿随大将军,行伊尹、霍光之事,安社稷,定乾坤!”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决绝和执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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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延年深吸一口气,也缓缓抬起头。他眼中没有了平日的谋算与权衡,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目睹大厦将倾时的痛惜与决断。他对着霍光,极其郑重地拱手,沉声道:“大将军明鉴!昌邑王种种悖行,已非失德,实乃自绝于天!其淫乱宫闱,擅动符节,辱贤害忠,轻狂无状…桩桩件件,皆动摇国本,触怒鬼神!若不行废立,则天下离心,祸乱不远矣!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乃为天下公义!今日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臣杜延年,附议!愿竭驽钝,助大将军行此非常之事,以安刘氏江山!” 他的话语引经据典,将废帝之举直接抬到了“行伊尹之事”的历史高度,赋予了其不容置疑的合法性。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瞬间全部压在了老丞相田千秋的身上。张安世和杜延年的表态,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闸,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彻底封死。他感到霍光那如同实质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脸上,张安世锐利的眼神,杜延年沉凝的注视…密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仿佛要将他碾碎。他苍老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花白的胡须颤抖不已,额头的冷汗汇成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他想到了刘贺那张轻狂的脸,想到了那份密报上令人作呕的描述,想到了王欣老泪纵横的控诉…更想到了霍光手中掌握的兵权,那遍布未央宫的、如同铁桶般的羽林期门…还有那珠帘之后,被完全掌控的、如同傀儡般的上官太后…
“臣…臣…” 田千秋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挣扎着想说什么,想为“正统”再挣扎一下,想提醒霍光此举可能带来的滔天巨浪…但在霍光那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张、杜二人冰冷的目光下,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最终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蒲团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字眼:“…附议。” 声音轻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信仰崩塌后的绝望和认命。
霍光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当他听到田千秋那声微弱的“附议”时,按在案几边缘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凸起的青筋,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密室内的死寂被打破,却又陷入一种更沉重的、达成共识后的肃杀之中。
“好。”霍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既诸公同心,事不宜迟。”他重新坐下,目光如炬,扫过三人,“废立之举,需雷霆万钧,更要名正言顺!上官太后乃先帝嫡后,名分最正,当由太后下诏,历数昌邑王罪状,昭告天下,废其帝位!”
他看向张安世:“安世,你即刻密返尚书台,以太后名义,草拟废帝诏书!昌邑王罪状,癸字密报、符节令陈情、百官所见所闻,皆可入诏!务必字字确凿,句句诛心!拟好后,密封急送太后宫中,请太后用玺!此诏,乃废立之基石,不容有失!”
“诺!”张安世肃然领命,眼中精光爆射,仿佛一柄即将饮血的利刃。
霍光目光转向杜延年:“延年,你心思缜密,长于舆情人脉。废帝诏书一旦颁行,朝野必有震动。你即刻暗中联络太仆杜延年(其弟)、宗正刘辟强、光禄大夫丙吉等素有清望、或对昌邑王早有不满的重臣,晓以利害,使其在关键时刻,能站在朝廷一边!尤其丙吉,其人性耿介,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下官明白!必不辱命!”杜延年拱手,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
最后,霍光的目光落在依旧失魂落魄的田千秋身上,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丞相!你乃百官之首,德高望重。废帝诏书颁布之时,朝堂之上,需你率众臣,领衔呼应,以正视听!此乃定鼎乾坤之关键一步!丞相,可能做到?”
田千秋浑身一颤,抬起头,对上霍光那深不见底、却蕴含着绝对力量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道:“老臣…老臣…遵大将军令!必…必率百官…奉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
霍光微微颔首,不再看他。他猛地一拍案几,发出沉闷而决断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
“范明友、邓广汉处,本将军自有安排!未央宫内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诸公,依计行事!”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