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夜,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刘贺的脚步在空旷的殿宇间回响,显得格外突兀而嚣张。
他喝了不少,脸颊酡红,眼神迷离而亢奋,带着一种猎奇般的急切。安乐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脚下小小一片,将他脸上那谄媚又带着几分猥琐的笑容映得如同鬼画符。几个同样醉醺醺的昌邑侍卫跟在后面,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杂乱而沉重的声响,打破了掖庭死水般的沉寂。
“陛下,就在前头了,”安乐压低了声音,带着邀功的兴奋,“臣打听清楚了,都是昭皇帝那会儿留下的,有几个模样身段,啧啧,保管让陛下满意…”他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漆皮斑驳的殿门,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甜腻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纱罩宫灯。几个身着素色旧宫装的年轻女子瑟缩地跪在殿角,头垂得极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们显然是仓促间被唤醒驱赶至此,发髻松散,脸上脂粉未施,带着惊惶的苍白。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宽大的旧榻,铺着半旧的锦褥,空气中那股刻意熏染的、试图掩盖什么的甜香,反而透着一股廉价的颓靡。
刘贺的目光如同带着钩子,肆无忌惮地在那些女子身上扫视,像是饿极的猛兽看见了猎物。他推开安乐,踉跄着走到榻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声音带着醉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还有你!过来!给朕倒酒!”
被点到的两个宫女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约莫十七八岁,鼓起极大的勇气,抬起头,泪眼婆娑,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陛下…奴婢…奴婢等皆是先帝宫人…按…按宫规…国丧期间…万万不可…”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刘贺粗暴地打断。
“宫规?狗屁的宫规!”刘贺猛地一拍榻沿,震得案几上的酒壶都晃了晃,“朕的话就是宫规!让你们过来就过来!再啰嗦,朕把你们统统扔进暴室!”他眼神凶狠,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那宫女吓得浑身一抖,脸色惨白如纸,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无声的啜泣。另一个被点到的宫女更是吓得瘫软在地,连哭都哭不出来。安乐立刻上前,粗暴地将那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拽起来,推到刘贺身边:“陛下让你伺候,是你的福分!哭哭啼啼的,找死吗?!”
宫女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刘贺身侧,浓烈的酒气和男人粗暴的气息让她几欲窒息。刘贺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肩膀,冰凉的手指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她年轻而惊恐的脸上逡巡,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玩物。“嗯…模样倒还周正…”
宫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拼命挣扎起来,泪水汹涌而出。她头上的素银簪子被挣扎中扯落,青丝散乱,更添几分凄楚。
“贱婢!给脸不要脸!”刘贺被她的反抗激怒了,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啪!”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宫女被打得眼前发黑,嘴角渗出血丝,挣扎的力道瞬间弱了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按住她!”刘贺对那几个昌邑侍卫吼道。侍卫们立刻上前,如同凶恶的鹰犬,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刺目而凄惨。她徒劳地踢打着,哭喊声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变成了沉闷绝望的呜咽。
另外几个跪在殿角的宫女,目睹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出声,牙齿咯咯作,以及那几个昌邑侍卫粗鄙的调笑和安乐的谄媚低语:“陛下息怒…这贱婢不识抬举…待会儿臣再给陛下挑个更温顺的…”
就在这充斥着兽性与绝望的殿宇深处,一片巨大的、垂挂的玄色帷幕之后,一双眼睛,正透过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如同千年寒潭般毫无波澜的中年宦官。他穿着最低等宦官的深青色袍服,如同殿内柱子投下的阴影般毫不起眼。他呼吸极其微弱,身体纹丝不动,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左手稳稳地托着一块打磨光滑、涂着薄薄一层特殊涂料的薄木片,右手执着一支极细的鼠须笔,蘸着墨色极淡、几近透明的墨汁,以一种稳定到令人心悸的速度,在木片上飞速记录着:
“…亥时三刻,帝挟数人入掖庭西配殿,强召先帝宫人王氏(年十七)等。”
每一个字都精准、冷酷,不带一丝情绪,如同最精密的刀锋,将眼前这幕人伦尽丧的丑剧一一记录。他的目光,扫过刘贺那张因欲望而扭曲变形的脸,扫过安乐谄媚的嘴脸,最后落在地上那支被踩踏过的、沾了灰尘和泪水的素银簪子上。
那中年宦官记录完毕,轻轻吹干木片上的墨迹,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醒一只蝴蝶。他将木片小心地收入怀中一个特制的油布囊袋,确保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内,那眼神深处,除了冰冷的记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深入骨髓的鄙夷与厌恶。他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向后滑入更深的黑暗,身影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帷幕的缝隙,依旧残留着殿内昏黄的灯光和那令人作呕的罪恶景象。
而在那殿宇之外,高高的宫墙阴影之下,范明友按着剑柄,如同冰冷的雕塑。一名心腹侍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在他耳边以极低的声音快速复述了殿内发生的一切,包括宦官代号“癸”的密报内容。范明友听完,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只有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未央宫深处大将军府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等待最终指令的、蓄势待发的杀机。
浓重的黑暗吞噬着一切,也掩盖着即将到来的、毁灭的风暴。那支被遗弃在地上的素银簪子,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