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去了刘重润那边吊唁那个陪后者度过艰苦岁月的老嬷嬷。
同时还送了份不轻不重的白礼,表达了他作为落魄山山主的关怀之意。
刘重润这位珠圆玉润的美妇人对此颇为感动。
若不是尚在丧期,怕是早已大排筵宴,亲自款待他了。
从刘重润那里离开后。
苏尝便去了风凉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馄饨,聊起昨夜与魏檗、崔东山定下的一洲之计。
该说的话,无论中听与否,他都按提前打好的腹稿,跟董水井一一挑明。
董水井听得十分认真,一字不落,遇到觉得关键的地方,还会跟苏尝反复确认。
这让苏尝对这位二掌柜越发放心。
他心中暗想,日后攻略扶摇洲时,或许可以让董水井独当一面。
不过能否主持一洲之事,说到底还是要看董水井自身的本事。
苏尝斟酌一番后,还是决定等宝瓶洲平定了再说。
毕竟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在董水井这边吃完早饭。
苏尝便去往那座云雾缭绕,从上往下刻着“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悬崖峭壁。
一位扎着马尾辫的青衣女子,正和一个撑伞的小姑娘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笔横上。
名叫撑花的精魅使劲晃荡着悬挂在峭壁外的双腿,嘴巴一边咔嚓咔嚓咀嚼着东西,一边笑嘻嘻道,“秀秀姐姐,这麻花好吃嘞,是那个苏先生特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买你买的不?”
阮秀也笑眯起眼,点头道,“是啊。”
昨夜苏尝回来时,就把礼物放到了她那边。
只是当时阮师傅瞪着眼,两人也没好意思大半夜跑出门去“聊天”。
小姑娘一手撑伞,一手作势再去阮秀手中拿麻花,不出所料的被后者挡下了0
小姑娘瘪着嘴,但也不敢造次说啥。
胸前山峰愈发重峦叠嶂的青衣女子,低头看了看手帕上快要堆到自己山尖尖的麻花,从里面拿出两根断的交给撑花,“吃慢一点,等他来了,一起吃一起说话。”
撑花接过那两根麻花,心说果然秀秀姐姐最喜欢那个苏先生,面对吃的都能克制住食欲了。
这次,她一边慢条斯理的嚼着麻花,一边有些好奇的问着身边女子,“秀秀姐姐,你喜欢那个苏先生什么啊?”
体态丰盈的女子歪了歪头,那双桃叶般的眼眸里,泛着妩媚又羞涩的微光,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尤疑,不假思索的回答,“喜欢他,就是喜欢他啊。”
下一刻。
一个青衫年轻人身影,蓦然出现,从另一边,轻轻环抱住了她,“秀秀姑娘,也一直住在我心里啊。”
一手撑伞,一手拿着麻花的少女打了个饱嗝,忽然感觉自己没有那么饿了。
小镇上空。
不敢呆在山上,只好四处游荡的景清,见着了个奇怪的外乡人,是个骑牛的小道童。
他怕自个儿的腾云驾雾,吓着那小道童,便掐诀按下水气云头,身形落在了小镇外边。
他摇大摆追上那人一牛,笑道,“道友慢。”
那道童模样的少年转头笑问道,“有事?”
景清扬起脑袋,问道,“道友瞧着面生,是来咱们龙泉镇入山访仙,还是做客?”
其实他是想说道友瞧着面嫩,问一问多大岁数了?只不过这不合江湖规矩。
少年道童只说道,“过客。”
他自东方而来,骑牛过门如过关。
无形中给了旧骊珠洞天一份紫气东来的大道气象,只是暂时不显,以后才会缓缓水落石出。
这份大道气象,也非是他刻意所谓。事实上,他随便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大道所在。
这还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青冥天下,各种祥瑞异象会更加夸张。
他本就信奉道法自然,不太刻意遮掩这类气象。
只是如今在浩然天下做客,怕自身道化这片天地,才收敛了一点。
景清开门见山以心声问道,“这位道友,该不会是位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吧?”
他故意把话说得夸张些。
要是对方真是位藏头藏尾的山巅大佬,自己这番话就算是童言无忌。
想必对方也不至于跟自己斤斤计较。
少年侧过身,坐在背上,面朝景清,摇头道,“然不是。”
景清小心翼翼问道,“那就是与那白玉京陆掌教一般喽?”
吃一堑长一智,我景清大爷凭什么在这北岳地界吃香喝辣,当然是长记性,靠脑子。
那少年还是摇头,“我不是那般漆园梦蝶的中材之人。”
景清自顾自乐呵起来,“漆园梦蝶,不过中材。哈哈,这个评价好啊。”
他心里嘀咕,这人口气也太大了,怕不是进小镇前喝了不少酒?
不过这么损陆沉,那就是半个同道中人了,他还挺喜欢的。
要不是这家伙骑在牛背上,勾肩搭背都没问题。
对于景清的反应,少年道童一笑置之,只是问道,“如今骊珠洞天管事的,是哪位圣人?”
景清甩着袖子,哈哈笑道,“兵家圣人阮邛,咱们宝瓶洲的第一铸剑师,如今已经是龙泉剑宗的开山祖师了。
我跟他很熟,见面只需要喊阮师傅,只差没拜把子的兄弟。”
少年问道,“兵家圣人?是出自风雪庙,还是真武山?”
这点小事,他没必要动用大道推演。
景清心里想着,敢情这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乡人。
他忍不住看了眼少年身下的青牛。
觉得这牛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主人,还被骑了一路,怪可怜的。
当下景清就想要伸手去拍一拍牛角。
少年道童摆摆手,笑呵呵道,“莫拍莫拍,我这位道友的脾气不太好。”
景清只好怏怏收回手,以心声与那头青牛试探性问道,“这位道友,听不听得懂我说话?要是听得懂,就点个头啥的。”
毕竟少年道童先前称呼了一声“道友”,说不定就是个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见那头青牛无动于衷,景清澈底放心,原来是个还没开窍的晚辈。
哈哈,自己这是对牛弹琴了啊。
由此可见,这位骑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里去。
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骑,没个中五境修为和炼形神通,谱牒仙师好意思带出门?
景清踮起脚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个山头,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甘甜青草茫茫多,养了好多奶牛。
道友要是跟我去,草管够,好看的奶牛也管够。”
他其实是看上了这青牛的壮硕体格。
觉得把它拉去跟自家山头的奶牛配种,说不定能繁育出高产奶的新品种。
这件事要是做成了,也不杆他整日混吃混喝了。
青牛微微抬头,好象颇为诧异的看了眼不知死活的青衣小童。
景清却点点头,欣慰道,“一听到有吃的、有“媳妇’,就有悟性了。
这是好事,以后说不定真能修行仙家术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气。
摸完牛角后,青衣小童这才与那少年道童提醒道,“过客道友,你这坐骑不会跑了吧?撞着了路,可就不好了。
尤其是撞了小镇上的百姓,就算赔了钱,眈误了他们秋收,还让他们受了伤,总归也不好。”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说跟此地圣人很熟悉吗?”
景清白眼道,“帮朋友,再讲讲义气,咱们也不能胡来啊,怎么也该占点理吧,。
要是撞了人,那就是咱们理亏。
如果对方愿意拿钱私了,你要是没钱,我可以帮你掏,也不说什么借不借、
还不还的。
但要是家不要钱,我们总不能逼强买个平安吧?”
道童点头,缓缓道,“有道理。”
就仨字,结果少年还故意说得慢吞吞的。
景清听得头疼,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位道友不太实在,道行不太够,说话来凑啊。
他忍不住提醒道,“道友,真不是我吓唬你,咱们这小镇,藏龙卧虎,处处都是不知名的高人隐士,在这边逛荡。
神仙气派,高架子,都少摆弄,么得意思。”
少年道童点点头,“受教了。”
景清随即拍胸脯道,“没事没事,反正有我帮忙带路,谁都会卖你几分面子。
只要说话做事别太过,都不打紧。真要与人起了冲突,你就报上我的名号,落魄山小龙王,道号景清。”
少年笑问道,“景清道友这么喜欢揽事?”
景清叹了口气,“么法子,天生一副古道热肠,我家山主就是冲着这点,当年才肯带我上山修行。”
接着他又随口问道,“道友走这么远的路,是想要拜访谁呢?”
道祖笑道,“那个变量。”
听着那个骑牛少年的言语,景清愣了愣,啥名字来着,真没听明白。
他只得问道,“道友找谁,能不能再说一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可以为道友带路啊,这儿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
这位外乡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竞然没听过。
少年道童却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个知道,乐趣所在。”
此次游历这座小镇,是想追本溯源,看一看变量到底是什么。
从泥瓶巷去了一座高山的那个僧人,是想要知道那变量,是怎么来的。
至于学塾外边的老夫子,则是想要知道这变量,会把这世道带去哪边。
之后景清带着骑牛的少年道童,看过了锁龙井。
期间少年轻拍牛背,在一处停步,离着那棵老槐树不远,抬头可见,枝叶扶疏,绿荫葱郁。
少年定睛看了眼,一棵老槐树下,一个中年儒衫身影便瞬间重现眼中。
只是在他看来,虽然昔人重现,可惜很快就会形存神去,无复生意。
少年叹了口气,好个齐静春,竟然不惜以自身都作为可舍弃的障眼法,最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瞒天过海。
给那个少年编织了一份错综复杂人际关系脉络。
其中囊括持剑人、青童天君、火神阮秀、水神李柳、李希圣,李宝瓶,李槐。
还有刘羡阳,陈平安、顾璨,林守一、马苦玄、宋集薪、真龙稚圭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身在此局中,在那少年身边构成了一个大网。
最终将那个原本在此地没有半点大道跟脚的少年,以本土人士的身份,牢牢锚定在此方人间里。
为这方世界带来苏尝这个变量,或许就是齐静春最引以为豪的贡献。
他正如此想着。
只见树下那个中年儒衫身影忽然回头,向这边露出一抹如春风的笑容,随后微微拱手后,彻底消失不见。
少年道童微微一愣,随后也露出一抹笑容。
景清看着那个少年道童,问道,“咋回事,走神啦?还是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带路,瞎客气个啥,说吧,去哪里。”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主和他先,很厉害啊,我想要见见。”
景清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后满脸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说废话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着来到青衣小童身边,拍了拍景清的脑袋,笑道,“跟道祖说话,别没大没小。”
景清原本准备一手拍掉那个老夫子的手,想了想,还是算了。
是个年长的读书人,就不跟他计较什么。
他只是笑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与道祖’谐了,改改,有机会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个别人给的道号,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个中年僧人跟着出现在了大街上。
景清一时语噎,看了眼远处的僧人,再抬头看了眼身边满脸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后望向那个少年道童。
想起陆沉走时说的那句话。
景清深呼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高高举起,默不作声。
真不是他不讲礼数,而是这仨,先敬称哪个才是对的?
好象先喊谁,都不对啊。
不管了每个都拜一拜,反正三教祖师你们就不用计较这点小事了。
道祖转头看着僧人与老夫子,说道,“依我看,事到如今,这位过客”已经成了此间的客人’,没必要强驱赶。
何况眼下,他最终能否成事,还没有定数。就算成了,也不全是坏事。
所以不如把世间的事,留给世间人自己处理。“
中年僧人笑了笑,看着牌坊楼那佛家语的匾额,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坟那边。
他双合十,佛唱一声,“愿无尽”。
这意思很分明,青衫年轻人曾经发下大宏愿,如今愿还未尽,佛缘也未尽。
至圣先师同样笑了笑,却没有点头。
景清嗑完头,悄悄抬头,发现事情好象有些不对劲。
道祖看了眼杨家药铺后院的一间屋子,有封信,是留给他们的。
信上边就一句话,星宇广扩。
扩张的扩。
道祖点点头,对那头青牛笑道,“既然我们三个还要先商量一下。
你就随便逛去,记得别越界。
还有就是肚量大些,今天的事情不要记仇了。
太小心眼,于修行是好事,为人则不然。“
青牛没了那份大道压制,顿时现出人形。
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相貌清癯,气度凛然,极有威严。
正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老天爷。
由于藕花福地与莲花洞天相衔接,时不时就与道祖掰掰手腕,比拼道法高低。
老观主也是塑造出朱敛、隋右边在内画卷四人的幕后主人,更是世间公认最强大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
天地间资历最老、年纪最大的存在,与托月山大祖,白泽,初升都是一个辈分的。
撇开年龄,只说修行岁月的“道龄”,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在剑气长城隐蔽身份的张禄,都算是晚辈。
在那远古时代,落宝滩旁碧霄洞,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
直到它遇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人族修士,才沦为坐骑。
再后来,人间就有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的说法。
景清微微抬头,用眼角馀光瞥了一下,觉得老牛的人身比起骑龙巷的贾老哥,确实是要仙风道骨些。
如果老道人一开始就是这般容貌示人。
估计那个骑牛道祖,只会被景清误认为是这个老神仙身边的烧火童子,平日里做些看顾丹炉摇蒲扇之类的杂事。
老观主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一只胆大包天的小爬虫。
居然想用青草诱惑自己去给母牛配种!
景清立即低头,挪了挪屁股,转过头望向别处。
我看不见你,你就看不见我。
老观主笑眯眯道,“景清道友,当初你家山主初到藕花福地受的气,都给你还回来了。
景清头也不抬,耷拉着脑袋,闷闷道,“
不知者不罪,如果老神仙与我计较这点小事,就不那么仙风道骨了。”
老观主呵呵一笑,随后身形消散。
果真如道祖所说,去往别处晃荡,连那披云山魏檗都无法察觉到丝毫涟漪。
小镇的伏线和脉络实在太多,断断续续。
有些已经彻底断绝,犹有些尚且藕断丝连,错综复杂。
老观主其实对此颇为欣喜,细入观微,本就是他大道所在。
若能以此观道,定会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