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崩塌的星宿小天地内。
空中残留的剑罡与灵气乱流仍在呼啸，似是为这场对决做着最后的馀响。
因为韦赦的身陨，那些被他所强行吸纳入体的海量灵气，重新化作云雾，裹挟着他的琉璃金身一起腾升。
将本就开始出现裂缝的天幕，撞击的更加摇摇欲坠。
下一刻，这些灵气却又如云雾遇寒般急速下沉。
下沉途中，它们以韦赦的琉璃碎片为核，凝结成一颗颗纯粹由灵气构成的结晶。
似冰电般剔透，又似金色种子般蕴满生机，这些“种子”自天穹坠落时，碰撞出“叮咚”脆响，宛若铃铛坠入静水中。
在这片残破的小天地间，荡开一圈圈鎏金般的气机涟漪。
苏尝轻轻晃动手腕，掌心上方悬空浮现出一方小巧山峰印。
正是此前与韦赦斗法时，以封山碑混着对方血液炼成的法器。
印身“三十七峰主人韦赦”的小篆字样依旧清淅可见。
此情此景下，倒象极了为这位陨落者立起的粗胚“墓碑”。
感受到此方小天地原主人的气机重新出现。
那些无处归依的金色种子，骤然如遇磁石般，朝着青衫年轻人的方向聚拢而来。
苏尝缓缓伸出手，所有灵气金种便尽数落在他掌心，温顺如归巢之鸟一般。
这些纯粹的灵气琉璃种子，一部分被青衫年轻人吸入体内，化作奔腾的灵气江河，稳稳导入周身洞府存储。
一部分则被他渡给身旁的阳神。
这个曾在关键时刻扛住五岳山峰，为他争取从容渡化镇狱链亡魂的高大身影，得此滋养，愈发凝实。
眼神都如得点晴之笔，几乎要与实体无异。
剩下的部分，苏尝则暂且收存，留作后用。
待自身与阳神尽数吸收完金种之力，苏尝的修行境界也水到渠成地迈入仙人境。
此次与韦救一战，他不仅得灵气琉璃种子之益、凝实阳神、突破境界。
更在生死搏杀中完善了苏式太极的逆行拳法。
当真称得上是获益良多。
唯一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
或许便是在韦赦的操控下，不少本不该殒命的人与精怪惨遭波及，沦为争斗的牺牲品。
想起韦救拿他人挡剑的卑劣行径。
身上仍萦绕着五彩剑气馀威的苏尝，望向韦赦神魂消散之地残存的最后一缕黑气，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
对于这个所谓“上古以降，仙材第一”之人的陨落，他内心毫无波动。
李柳缓步走到他身侧，轻声道，“韦赦这一手，倒也是一种对‘人心”极致的探索，可惜终究是走了歪路。
山上修行，最忌“迷”与‘贪”。韦赦想借‘众怨众憎”的人心成道，却忘了人心既能成山，亦能溃山。”
苏尝点点头，对于李柳的这话很认可，不过还是轻声更正了一点，“他确实有惊世之才，却因个人私欲妄念，无所不用其极，最终落得这般下场，并不可惜。”
言语之际，苏尝招手唤来韦赦陨落之处残留的最后一缕黑气，将之融入的古篆“赦”字之中。
李柳看向苏尝，眉头微燮，眸光中有些担忧“韦赦那只黑碗虽被我拦下，但他临死前用你的血和自身性命留下的诅咒，仍有馀存。
你将这黑气收入印中，等于保留了残存的成见山峰。带在身边久了，恐怕会对你的道基产生细微影响。”
苏尝抬起左手掌心，看着上面因报了一部分血仇，而淡薄了一些的六道疤痕。
随后他将这只手按在胸口，感受看体内流转的气息，温声道，“无妨，他走的是‘众怨众憎”，与我“凝众心合众力”本就相悖。
留下这点污染之证，反倒让我更清楚人心之道的边界，时刻提醒我自己警剔。”
从第一天在心河中练拳起，这位青衫年轻人，便始终在与人心之恶作着无声的斗争。
李柳听罢，轻轻点头，指尖微动，柔和的光阴流水悄然漫出，缓缓抚平天地间残存的暴戾之气。
这处曾见证人心之争的战场遗址，留存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人心道韵，宛若水火不容的天然窑口。
若是放任不管，必会影响周遭千里万里的山上山下之人，酿成更大祸端。
苏尝收起韦赦的残碑，轻轻牵起这位已会考虑这些的前江湖共主的手，目光落在驼天峰方向。
李柳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山上那些幸存却气息奄奄的修土与精怪。
驼天峰上，在韦赦彻底陨落后。
巨大的负山鱼眼中滚落两行泪水，如婴儿般的哭声里透出几分释然与解脱。
于负山缓缓收起原型，恢复人身。
见苏尝与李柳看来，尽管身形依旧虚弱，他还是郑重朝两人躬身一礼。
这一次，他的姿态里没有了先前的绝望，只剩真切的感激。
李柳微微颌首，算是回应。
苏尝则朝着这位敢于在韦赦压迫下负山反抗的远古遗种，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随后轻声说道，“他们被韦赦当作合道的‘养料”，神魂与灵气都耗损极重，出去之后，怕是需要调养很久。”
李柳偏过头看向青衫年轻人，“苏公子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苏尝沉吟了一下，随后摊开手，将那些暂存的金色之种倒出一部分到杨柳依依的少女手心，“之前说过，北俱芦洲这边，少不了李柳姑娘坐镇。
如今还是拜托李柳姑娘，让骑鹿和挂砚两位神女过来甄别一下这些剩馀之人。
曾经给琼林宗与韦赦为虎作怅，心思极恶之人。哪怕在刚才幸免于难，我依旧不会放过他们。
而那些尚未被琼林宗门风侵染，只是被牵连之人，可以适当返还一些灵种，用于调养身心。
之后或走或添加我们，全凭自愿。”
像骑鹿、挂砚这般生而知之的壁画城神女，最擅洞穿人心。
能一眼看清人心中的丑恶与纯粹，用来甄别这些幸存者的善恶，再合适不过。
李柳点点头，“商行在北俱芦洲这边正好缺人。
即便水龙宗与杨氏那边愿意重归我魔下，但时隔已久，终究只能引为盟友，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己人。
眼下这些人历经生死，又亲眼见证了苏公子的实力与人品，若是自愿留下，未来定是对商行一心一意的可用之才。”
接着，少女又补充道，“甄别与充实商行人手这件事，我会亲自参与，苏公子放心南归便是。”
苏尝闻言微微有些讶异。
他当然知道作为前江湖共主的少女，也能一眼看穿人心。
只是他不太好意思麻烦已经帮了自己太多的少女，亲自去处理这些并不爱管的琐事。
若非宝瓶洲局势日渐紧迫，他必定会象处理水龙宗南边对立之事那般，亲自坐镇处理。
没成想，李柳竟主动提出要参与其中。
杨柳依依的少女眯起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微微笑了笑。
她难得带着几分恶作剧似的俏皮，反过来轻轻挠了挠青年的手心，“苏公子惊讶什么？我在修人心，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看她流露出如此可爱的表情，如果不是记得远处还有许多人没有安置。
苏尝真的想再将这位前江湖共主拥入怀中，与她探索一下人与人之间如何相亲。
忍住心中的冲动。
青衫年轻人开口，声音不大，却刚好将刚才与李柳商议好的决定，清淅地传到了每一个幸存者耳中。
众人愣了片刻，倒也没有什么人提出反驳，乖乖的呆在各自刚才所在的山峰，等待那位苏剑仙身边少女的甄别。
只有于负山拖着疲惫的身躯，朝着两人走来。
到苏尝身边十来步距离时，于负山便停下脚步，沙哑着嗓子道，躬敬一拜，“多谢剑仙前辈，不仅救了我们，还要以金种助我们恢复修行，此恩———”
“不必多谢。”
苏尝温声打断他，“韦赦为祸，本就该除。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等你们恢复修为后，尽可自由离去。
当然，正如刚才所说，若是你们此后想寻一处安稳的修行之地，也可以选择添加我的商行。
尝安商行在北俱芦洲与桐叶洲，都已创建起妖族宗门的雏形。
或许他日，我们还能在倒悬山或剑气长城并肩而战，也大有可能。”
听到苏尝自始至终都不曾挟恩自重，于负山心中一暖，重重应了一声“是”。
再度对少年深深一拜后，他这才转身返回驼天峰，脚步都似比来时轻快了些。
待他离开，李柳抬手一挥。
以袖里乾坤之术将那三十七座山峰，连同峰上的众人一同收走，动作行云流水。
没了山峰的支撑，天穹上的星宿图瞬间崩解，化作漫天细碎光点。
这片小天地的残骸也开始加速开裂，连地面都出现了巨大的鸿沟。
转眼间，这座曾被韦赦视作合道根基的小天地，便彻底消散在虚空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些被救下的修士与精怪，会记得这场小天地之中的厮杀。
记得那位青衫剑仙，如何以一剑之力，斩破虚妄，还世间一份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