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巅道观的小院。
在火龙真人的示意下,苏尝坐在了对面的石凳上。
张山峰乐呵呵要去备茶。
然而,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的顾陌,哪敢让这位身份极高、又颇受师祖看重的小师叔忙前忙后。
她接过苏尝带来的小玄壁茶,又向张山峰问明了茶具位置,便逃也似的去烧水煮茶了无事可做的张山峰回到石桌旁,见苏尝招手示意有东西给他。经师父点头默许,他便挨着青衫年轻人坐下。
这时,苏尝也从方寸物之中取出了带给张山峰的东西。
不是旁的,正是已出到第三版的《童趣集》。
第一版收录的故事,全是苏尝改编自前世的经典童话。
第二版新增了一部分苏尝带着小文和陈平安的书简湖山水游记,另一部分则是小文向张山峰采风后所写的别洲风土人情。
第三版内容更为丰富,除了童话故事,还有小宝瓶写的格物问题集。
崔东山还饶有兴趣的在附录上添补了一些年少时的回忆。
张山峰接过三套书,十分欣喜,当下就翻开了第二版的《童趣集》。
看到上面那些亲身经历的事情,以及出自自己口中的见闻,被小文编篡后一一印在书上,他既开心又有些感怀。
当年师父吩咐他,既想下山,就别在自家山头附近逛荡,去远些的地方看看风景。
于是张山峰便乘坐渡船直奔远方,准备降妖伏魔大展宏图,结果一番游历后连连受挫,失魂落魄,又不愿就此返回师门。
他一咬牙,掏出几乎所有的神仙钱,乘坐打山渡船跨洲远游宝瓶洲。
在渡船上饿得前心贴后背时,遇上了苏尝。
对方当时瞧出了他的落魄,不着痕迹地帮衬了一下。
不过他面皮薄,不好意思一直麻烦对方,下船后便抄小路走了,结果还是在路边茶摊上重逢。
那时他又羞又窘。
还是苏尝笑着说,想让弟子请教他北俱芦洲的风土人情与见闻,并以写书分红为由头周济他。
他答应了,便有了那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同行。
杨氏木宅,胭脂郡城,临别之际的赠剑真武、提点太极-桩桩件件,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瞧着旁边成熟了许多的苏尝,张山峰刚准备问他这些年的经历,但感觉着手中沉甸甸的书籍,又不好意思就这么直接放进怀里。
他悄摸摸向自家师父使了好几个眼色。
那意思是,自家朋友千里迢迢登门拜访,还带了茶叶和礼物,您做长辈的,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
眼看半天师父没意会,他不得不有些无奈地小声传音提醒道,“师父,我之前承蒙人家照顾,现在又收了礼,咱们这边—咋个章程?”
道袍上绣有两条火龙的老真人愁眉不展,回道,“现在观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啊。”
张山峰叹了口气,“哪怕只是几颗雪花钱的礼物,那也是礼轻情意重。
要是啥都不给,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要不我来准备回礼?”
火龙真人看了一眼安稳坐着的青衫年轻人,摇摇头,“这事儿不急,等你这位好友临走的时候再提。”
张山峰一想也是,便放下心来,从顾陌手中接过煮好的茶,邀请苏尝在趴地峰多待几天。
后者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看了看老道人,便转移话题谈起了自己之前的经历。
老道人看了一眼与弟子相谈甚欢的青衫年轻人,暗自叹了口气。
苏尝的因果牵扯极深,很容易让这个弟子卷入其中。
相信以这年轻人的性情,就算身陷绝境,也绝不会主动拉上张山峰。
可世事如麻,苏尝这么做了。
以自己这个弟子的脾性,知道后定会义无反顾投身其中。
到时候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是象当年那样,任由北俱芦洲剑仙联袂出海,抵挡那拨龙虎山天师府道人?
还是坏了规矩,下山帮弟子和那个年轻人一把?
与无牵无挂、几乎子然一身的老友吕品不同,他若早早表态,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他方才一时才有些为难。
但好在青衫年轻人自始至终,也绝口未提请他不要帮助儒家,或干脆支持对方的事。
听着苏尝讲完大概经历,年轻道士捧着茶笑道,“还想着前不久师父带我走过了中土神洲,会比你多一些见闻。
结果你也是走过三洲之地的人了,还比我多去了剑气长城。”
接着张山峰转头对老道人笑道,“师父,我眼光不错吧?在宝瓶洲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就是苏尝。”
苏尝笑了笑,“我觉得我的眼光也不错。”
火龙真人点头道,“都很了不起。”
这毫不吝啬的夸奖反而让张山峰有些不好意思了。
随后想起一事,他挠了挠头,看向青衫年轻人的目光带着歉意,“对不起啊,你当初给我留下的那张阴阳鱼图谱,我还是没能完全学会。”
苏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看安慰道“当初给你时,我自己也不会,还是前不久才真正融会贯通的。想学吗?我教你啊。
?
张山峰先是使劲儿点头,然后又有些迟疑地摇头。
倒不是顾忌自家师父颜面,而是担心无法偿还苏尝的人情。
他还在尤豫间,青衫年轻人已洒脱起身,毫不藏私地演练起自己融汇出的苏式太极拳法。
其实张山峰无法照搬这套拳法。
毕竟不是谁都象苏尝那样,先精熟撼山拳,又经崔诚与李二磨练通晓其他古拳种,最后被顾佑捶入撼山拳神意,平衡了雕琢成功的兵祖一拳。
但其中的思路和理念,苏尝能给他诸多启发。
两人一个演练,一个学,偶尔停下来讨论一番。不知不觉,天已入夜。
年轻道士手持符为自己和苏尝照亮。
老真人坐在石凳上,看着夜幕中那点光亮,抚须而笑,有感而发,“秉烛夜游者,早怀光明心。”
这时,察觉到远处天边异样的两个年轻人,同时感叹一声。
只见从一位早年赶赴倒悬山的大剑仙山头,有山门剑修齐齐祭出飞剑,直冲天幕,如一条条起于大地的剑气白虹。
火龙真人看见这一幕,感伤地站起身。
他知道,定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老友,战死在了剑气长城南方战场上。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才会有此动静。
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剑仙战死长城,举洲祭剑悼念。
剑气冲天,天下皆知。
这一夜的北俱芦洲,先是清凉宗的贺小凉,祭剑而出,一道绚烂剑光迅猛升空。
又有齐景龙所在的太徽剑宗,所有剑修在宗主带领下,驾驭飞剑。
剑光齐发划破夜幕,将整个宗门地界照耀得天地璀灿,亮如白昼。
浮萍剑湖以剑仙郦采为首,所有宗门剑修,全部出剑。
披麻宗木衣山祖师堂前,宗主竺泉手按剑柄,同时让一旁的庞兰溪驾驭长剑,升空祭礼。
哪怕是与那位战死剑仙敌对的所有剑仙、宗门山头和各路剑修,无一例外,皆出手祭剑。
就这样,一条条光亮不一的剑气光柱,从北俱芦洲的版图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间自然多有灯火。
却从未像北俱芦洲这般,有如此多的剑仙与剑修整齐出剑,如野火燎原般骤燃,点亮一洲大地。
趴地峰外围的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师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来斩妖除魔的桃木剑山巅上,女修顾陌也开始倾力祭剑,本命飞剑拔地而起,剑气如虹,蔚为壮观,张山峰也驭使那把真武剑冲天而起。
苏尝同样手持长剑。
剑名革天。
他那一袭青衫,在山巅飘摇不定,两袖猎猎作响。
本已被顾陌剑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的年轻道人,下意识竭力凝神望去,才没有错过那一幕画面。
只听那人轻轻唤了一声,“走。”
天地间,募然多出一道五彩琉璃的恢弘剑光,剑气直冲天幕,仿佛要将天穹捅穿。
在这一刻,无论是顾陌还是张山峰,都觉得能站在苏尝身边,一起祭剑,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火龙真人双手负后,眺望着那起于人间大地上的一条条纤细长线。
那是一洲剑修在遥祭同道,以此礼敬所有为剑气长城战死的英魂。
他望向全力出剑的少年,以心念问道,“我不止一次游历过浩然,甚至早年因缘际会之下,去过青冥天下。
对于几座天下的陈年旧疾,我心中有数,也知晓有多少阻力横亘在你前行的路上。
从你不愿消去手上那六道伤疤,想来你也愈发能体会到其中艰辛。
或许哪天,你会失去更多身边人,乃至自身的性命。即便如此,你对你的路,依旧有信心吗?”
那青衫年轻人沉默片刻,随后答道,“从来无论多大的事情,无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灯火。
虽然光亮稀薄,却能在漆黑夜幕的道路上,为后来者多添一份光明。”
“始是一点星,终成满天辰。”
“就如此刻满洲的剑气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