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会堂内。
思来想去,秦不疑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要给青衫少年通风报信。
但她并未立即找借口离场,只不动声色地边听边打量。
一是怕因急切举动而被人看出端倪,二是想趁机会把在场之人的身份和山头都弄清。
早前她已将二十把座椅以数字标记。
有些人的身份都不用猜。
参与议事的次数多了,凭借这些人的说话内容、做事风格,就能判断出来。
十九号是三山福地万瑶宗宗主韩玉树,议事时话题始终围绕桐叶洲,别洲事务绝口不提。
二十号北俱芦洲娄藐则是特例,每逢新面孔出现便抢先自报家门,生怕旁人不知他是琼林宗宗主。
有些议事成员,则循看一两条蛛丝马迹,去按图索骥,也能猜出个大概宗门背景和出身。
就比如秦不疑很早之前就猜测那个十四号“洛姓女子”,不是来自倒悬山,就是剑气长城。
后来果然证实对方是与前任隐官一同叛变的洛衫。
馀下诸人却藏得极深,从身份背景到大道根脚都滴水不漏,端的是一个比一个油滑。
坐在她身边的七号就在此列,
就在秦不疑暗自打量这个身穿棉袍的佩剑中年男子时。
后者忽然转头与之对视。
下一刻。
对方竟是在她面前短暂的显出了一下真容。
秦不疑看得一愣,随后用心声苦笑道,“是你?”
中年男人点头道,“是我。”
秦不疑心情复杂,谁能想象自己揣测身份多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的座位相邻之人。
竞然就是在前不久请她向苏尝引荐,之后更与她一起结伴同行多时,跨洲游历,从宝瓶洲去往桐叶洲的松脂道友。
自称是洛阳木客出身的家伙,
一向讽爽大度的鬼仙女修,此刻发觉被骗后,面色多少有些挂不住。
她凝眸用心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中年男人微笑道,“赊刀人,你可叫我曾先生。”
没想到对方竟是赊刀人祖师的秦不疑,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尤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问道,
“对于苏山主的袭杀和打压,曾先生该不会也赞成吧?”
若果真如此,就会很麻烦。
毕竟在苏尝的请托下,她秦不疑负责着商行在这洲的谍报和护卫,而“松脂”则辅佐着姚近之稳固商行产业和铺散力量。
后者手中掌握着大量尝安商行在桐叶洲的布局和人员信息。
若是有心去破坏,商行在桐叶洲发展的本来已经趋于清爽的局面,会立即变成一团乱麻。
曾先生伸手轻轻一拍剑鞘,笑道,
“我虽是常年行走在他人影子中的鬼之辈,却也讲究一个买卖公道,实在不愿沾污‘剑客二字。
秦道友只管放心,这场谋划,不会与我相关。”
秦不疑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完全信。
开始细细回想起对方与她一起到了蜃景城后所做的事情。
前些日子,对方的不记名弟子,出身于宝瓶洲石毫国年轻修士,自号“越人歌”的简明。
正是在这位的授意下,将大泉王朝的镇国之物法刀“名泉”从皇室刘家手上偷走后,又送到姚氏手中归还给了大泉。
当初秦不疑还觉得此举是脱裤子放屁,百思不得其解,用意何在。
此刻则明白过来,这是赊刀人在行窃、归还之间,改变原属于刘氏的气运,此中有大学问。
之后金甲洲武道第一人,拳压一洲江湖百来年的韩光虎,以道心起誓,自愿担任姚家供奉,约定三十年期限,想来一样是曾先生的手笔了。
秦不疑继续问道,
“曾先生如此,是押注姚近之,赌那个“有女主昌,天下近之”的言,会在桐叶洲成真?还是看好苏山主与尝安商行的前景?”
曾先生笑而不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秦不疑毕竟是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是同时代的同国人氏,让白也曾经为之写诗,又是竹海洞天极少数能够出入自由的贵客,眼界自然极为开阔。
她想了想后,灵光乍现,问了个比较犯忌讳的问题,“敢问曾先生道龄,以及可是飞升境?”
曾先生微笑道,“秦道友今天的疑问好象比较多啊。”
秦不疑哑然失笑,致歉道,“曾先生,对不住,实在是太过好奇了。
不料曾先生在摆摆手后,竟如实回答道,“已在飞升境圆满多时,但身为鬼修,大道无望,只能虚度光阴四千载矣。”
言语之间,颇多曦嘘。
飞升与合道,看似只有一境之差。
但是这道天堑到底有多难以逾越,如果自身不是飞升境圆满,恐怕便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而且练气士修道长生,在某种意义上,本就是一种以下犯上的逆天行径。鬼物更是如此,境界越高,前路越窄。
如秦不疑这般的鬼仙之属,一般只要离开道场,就必须慎之又慎,尤其不能过多沾染阳间的滚滚红尘。
像秦不疑始终无法晋升飞升,很大程度上,就是涉世过深的缘故。
虽然让秦不疑潜心修道,不问世事,追求飞升,那她就不是秦不疑了。
但她也不能否认这种鬼物自身的局限性,
之前那个鬼物姑苏也正因为这种局限性,才会急着发宏愿替冥土除去搅乱旧秩序的“魔头”苏尝,试图以此外功之行,圆满合道。
客观来说,此举虽非上乘的合道路数,但确实也算一条可行的捷径。
只是姑苏最后没能成功,首愿落空后大道不应,将这条先到先得的羊肠小道给彻底堵死了。
但一条路堵住了,却并不代表另一条路不通。
要是秦不疑没记错的话。
赊刀人最喜欢做买卖的对象,就是身负大气运和大因果之人。
因为这些人的轨迹往往如彗星般迅猛,完全不必放长线钓大鱼。
只要他们成就足够高,搅动的局势足够大,赊刀人就可以通过早期的投资,收取天地间的“利息”,一本万利。
看着秦不疑已经明白自己的动机。
中年男人微笑着用心声旧事重提,
“尝安商行的二掌柜董水井,便是由我拜托许弱介绍成为赊刀人的。”
这意思很明显,赊刀人一脉,早与尝安商行绑定。
就在两人用心声交流间。
在场其他人也在谈论。
此时说话的人,是四号洲韦赦,道场位于露山,因全山有三十六座山峰,而自号“三十七峰主人”。
韦赦在年轻那会儿,修道资质好的被举世公认为是“上古以降,仙材第一”
山上或切论道或厮杀争胜,韦赦连胜九十六场。
不是同境斗法,便是越境对敌,手下败将无弱手。
就是苏子与柳七,还有怀荫,剑仙周神芝。况且还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也曾输给韦赦。
可惜这么一号在大道上一骑绝尘的天之骄子,在百年时尝试合道失败后,竟又输了第九十七场从一个最有希望路身十四境的年轻飞升境,一步步沦为了最不可能合道成功的老飞升。
而那第九十七场斗法,韦赦到底输给了何方神圣,一直是个让人好奇万分的未解之谜,
韦赦看向张角问道,“前辈,能否推衍一下姑苏那边的境况?”
老道士点点头,缩手在袖,开始掐算。
片刻之后,他探出手来,抖了抖袖子,说道,“人归道山矣。”
将这个文雅说法换成通俗易懂的,就是死了。
有人好奇问道,
“姑苏不是飞升境鬼仙吗?怎么就这么容易挂了。”
山上的“挂了”一说,其实流传开来才不到两百年,据说是某个狗日的的首创,意思就是身死道消了,成为了墙上的挂像。
问话的人,是八号,扶摇洲一尊名声不显、信众不多却实属神通广大的淫祠神灵,自封神号“红粉道主”。
张角缓缓说道,
“天机不可泄露太多,贫道只能说他招惹了不该惹的老人物。
那姑苏因礼圣计划,误以为自己是阴司天命所归,身在福中不惜福,殊不知他真正离开福地之际,就是命中该受此劫之时。
说到底,还是当惯了井底之蛙,眼界窄了,不知外边的天高地阔。”
韦赦对此不予置评,只是转头看问邹子,
“我们这些人除了这位前辈,大多也不过是仙人或者飞升境,如何轻易遏制得了那个苏尝?”
邹子则看向他身旁一个人,
“娄藐,你那边,是不是还藏着苏尝商行那个大掌柜的一片本命瓷碎片?”
骊珠洞天的本命瓷买卖,琼林宗是最大的买家,陈平安的本命瓷最早就是被此宗预订。
娄习惯性起身,毕恭毕敬答话道,“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随时交出。”红粉道主讥笑道,“现在看来,确实烫手。”
娄汕笑了一声,好似秋后软柿子一样不语。
在座之人中,对琼林宗看不惯的估计有不少。
因为琼林宗这么多年,一直打着追杀妖族馀孽的幌子,大肆搜捕山泽精怪、各路山野水族,贩卖牟利,挣了个盆满钵盈。
琼林宗的生意摊子也因此遍及北俱芦洲山上山下,甚至在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
不过琼林宗山上盟友与生意伙伴,往往都是些底蕴越浅薄的山头门派,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货色。
在琼林宗的庇护下,路数更野,挣钱手法更凶,故而许多与世无争的本土妖族修士,经常莫明其妙就被殃及池鱼了。
要不是琼林宗修士手法隐蔽,出手又快,很难被外人抓住把柄,又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渊源颇深。
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给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
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
往往给人麻袋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邹子点点头道,
“你把碎瓷交于我,之后我会传信给你,具体布局。
你应该清楚,一山不容二虎,若是让苏尝的商行进入北俱芦洲,你琼林宗的生意就再难做得了秦不疑有些奇怪。
因为邹子在对娄藐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的却一直是韦救。
娄连声应诺。
另一边,雨龙宗开山祖师刘昼,大龙湫初代山主宋泓,包括刚才的红粉道主和万瑶宗韩玉树都答应会出些力。
雨龙宗答应是因为苏尝早些时候在倒悬山处理诸洲渡船时断了他们的财路,
大龙湫则因为同属扶龙一派的券龙人被少年斩杀于大骊京城,要报此仇。
红粉道主的大道在于“衰世信鬼,让愚人求神拜佛”,少年的开民智、聚众心之路显然与他冲突。
相比之下,还从没见过苏尝的韩玉树就显得有些凑热闹了。
韦赦看了眼几人,也点点头,表示无所谓,有需要自己的再说。
娄藐是自己阴神这件事,瞒不过邹子。
在会议将散之际,老道土突然说道,
“诸位道友,你们要多留心近期的武运流转。
不要总端着山上神仙的架子,争取在百年之内,各自门派多挑选一些有学武资质、尤其是有一定希望聚拢武运在身的孩子。
不敢说有多大的赚头,至少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旱涝保收的。”
关于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转,开始考虑培植傀。
或是已经有了计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对此不太当真的。
韦赦也给出一个建议,“此外道友们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较多的中小门派,有可能的话,
可以入手几个。”
所谓“入手”,当然就是各凭手段去鸠占鹊巢了。
或是自身以秘术一举成为某座仙府门派的掌门,或是暗中扶植这类门派。
秦不疑暗暗记下这个消息,想着那位苏山主也是修武道之人,应该知晓其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