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漫道人手画圈圈的念声中。
苏尝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点精粹至极的金色光芒在他眼中一闪而逝,手中那柄流光溢彩的小剑发出饱隔似的剑鸣声。
刹那之间,整个鬼域谷的鬼物与修士都道心震颤。
陆沉与僧人几乎同时望向少年身边那五“人”中的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后者双手拄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陆沉咽了咽唾沫,有些心虚的汕笑道,“你们先聊,当我不存在就是了。”
高大女子了他一眼,转头看向那个僧人虚影,淡淡开口道,
“鬼域谷之争,现在是不是该下个定论了?”
僧人双手合十,不急不缓道“苏小施主能在我掌中须弥界的问道中坚守自性,是有大毅力、大开悟和大悲泯之人。
将鬼域谷交于他手中,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高大女子撇撇嘴,
“放心?我看中的人又何须你放不放心?
还有问道这话,你也好意思对一个刚及冠不久的少年说的出口?你怎么不来找我问?”
面对这几乎明摆着的嘲讽,僧人表情依旧平静,
“万年前,已与剑主问过一场,也要感谢剑主对当初的人族手下留情。”
高大女子呵了一声,“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们三个人已经默契的把所有功劳都瓜分了。”
僧人摇摇头,“登天有功之人,天下众生铭记于心,即使我等也不能更不会否认。‘
听闻此话,虽然脸上依旧着不屑的表情,但高大女子眼神终究不再那么础础逼人。
她回首看了看少年身边一个个如真实般的身影,有些怀念故人。
这时,僧人望向苏尝,唱了一声佛号后道,
“以须弥界对苏小施主你问道,确如剑主所说,稍稍有些过分。”
说着,僧人伸手于身前虚托,一个朴实无华的蒲团便凝实在他手中,
“我于成道前,常在此蒲团上打坐悟道。
今日赠予苏小施主,希望有神益于你之后的修行。”
苏尝站在原地没动。
僧人也不恼怒,只是把蒲团轻轻放在身前地上,然后转身走向老僧。
形容枯稿的后者看见他走过来,有些羞愧的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剑洞,
“世尊,我没有完成一个佛子该承担的责任。”
手段尽出,甚至不惜放任高承为恶,也没有让佛门最后掌握鬼域谷的轮回往生。
僧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眸光远眺,眉目中尽是慈悲和怜悯,
“痴人,此刻还未明了你心中最在意的责任吗?”
老僧心有所感的放眼望去,便看见一道急速掠来的熟悉身影。
他喃喃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说清。
这些年来,他放不下佛子责任,执着于证得菩萨果位。
也放不下那个为他而死的剑修女子,想要让她心中不再痛苦与折磨。
想不到如何能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他,深陷于锁与图吾之中。
不敢出大圆月寺一步,不敢见那人。
躲在佛堂画地为牢,任由鬼域谷的冤魂在血泊里打滚。
自己这样做。
是错了吗?
老僧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眼神证证。
想起对方力竭死在兵灾下前,曾对他说‘和尚,别让佛堂的门坎,挡了看众生的眼”。
也想起青衫少年之前说的那些话,
“她为了替你完成心愿,主动在地阙玄上登录姓名,如果真论起佛法,我觉得她比你更近于菩萨。”
“若因此成不得佛,那就不成佛。”
可这样。
真的可以吗?
老僧垂下头,不敢再看那已经清淅可见的身影。
僧人轻轻叹息一声,“若爱人便是负我,那我传播佛法做什么?”
老僧浑身剧震,如遭当头棒喝,又如醍醐灌顶,
只感觉自己身上象是有伽锁脱落。
他朝僧人深深一拜,“感谢世尊点破。”
随后始终未主动修补胸前剑洞的老僧,又神色认真的道,
“还请世尊允我今日彻底了却因果,弥补犯下过错,谅我不能再与您入佛国。”
僧人收回手,眼神悲泯的点头道,“且去行,且去做。”
随后僧人的身影便缓缓消散在佛主的投影消失后。
一直双手拄剑的高大女子,便也收起了老剑条。
她朝苏尝挑挑眉道,“下次再跟这个和尚打交道,就喊我过来。”
苏尝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女子笑了笑,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随后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一旁的陆沉忍不住说道,“那位前辈对你是真的好。”
苏尝点头道,“神仙姐姐对我一直都不错。”
陆沉站起身,再一个弯腰,就要将那张“看不出什么稀奇”的蒲团,给顺手牵羊了。
苏尝说道,“谁都别拿,就留在这吧。”
陆沉一脸然,只得将那蒲团轻轻放回原地,装模作样拍了拍尘土。
他突然有几分好奇,问道,
“你在佛祖掌中梦境里边遇见的事,有没有关于贫道的内容?有的话,发展到哪里了?”
苏尝带着点玩味的笑意点头说道,
“有啊,我看见你莫明其妙丢了境界,成了凡人,在路边算卦挣钱讨饭吃。
临我醒时,你正硬拉着一个带着龙角耳饰的少女,非要给人看手相。
结果被少女一边骂色胚,一边摔耳光呢。
脸都被打肿了,还在那儿说贫道真是白玉京陆掌教,着日月可鉴,天地良心啊。”
陆沉痛心疾首道,“这么惨?!”
苏尝微笑道,“不然你以为?”
陆沉搓手道,
“既然贫道都被骂色胚了,那有无搂搂抱抱?就算没有搂搂抱抱,总要摸过那位姑娘的脸蛋和小手吧?”
苏尝说道,“耳光都打在脸上了,算不算陆掌教用脸摸了姑娘的手?”
陆沉嘿了一声,点头道,“这歪理儿,贫道认了。有机会,贫道还真想试试这调调。”
苏尝看了看远处的贺小凉,很想把她拉过来听听这些话。
好让这位女冠彻底认清这家伙的嘴脸,往后少信点对方的忽悠。
言语间,陆沉远游的阴神身躯也逐渐透明,
道人用这最后的时间,快语说道,
“苏尝,以后游历青冥天下,你想跟馀师兄该如何比划就如何。
我反正是既不帮理也不帮亲的人,作壁上观。
等你们打完了,我们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还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带路,就此说定,
听着陆沉刻意拖长的尾音。
苏尝有些哑然失笑。
这家伙是不是担心自已练成后,正好碰上他执掌青冥,替他馀师兄成为那挨剑之人?
当蒲镶在老僧身侧站定,她竟是故意散去了脸上的皮肉,又以白骨面容见后者。
蒲用那双空洞的眼框直直对着老僧,嗓音沙哑,
“终于肯见我了?我这般模样,你可还看的惯?”
在她故意显露的这副红粉骷容貌前。
老僧望向她的目光,眼中不再有逃避。
他轻声道,
“苏施主告诉我,若因此成不得,那就只好误我佛。此时此刻,我才懂了。
当年你替我寺挡下兵灾时,我便该随你而去。
佛国再好,不及人间一握。”
蒲握剑的手手轻轻颤斗,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和尚,你早该这么说了。”
老僧点点头,语气中带着释然“苏施主说的对,放不下那点执念,终究是贫僧。比起我,你更近于佛。”
老僧望向面前的白骨髅,眼神温柔“蒲镶,看好了,这是我欠你,欠这方鬼域谷的答案。”
话音未落,后者头顶突然绽开一朵朵血色莲花,每片花瓣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往生咒。
随着这些朵朵莲花飘入青衫少年手中。
老僧的身躯也开始寸寸崩解,化为道道柔和散发的金光。
这实质般的光芒,最终全部如同纱衣般一丝丝轻柔的复盖在蒲镶身上。
在这纱衣笼罩下,后者原本只是用障眼法显化的肉身,在这柔和的佛光中,竟慢慢恢复的如常人一般。
蒲抬起手,摸了摸有些潮湿的脸,重塑血肉的眼框中已经满是泪水。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对身上的纱衣轻声道,“这一次,你再也躲不掉我了。”
贺小凉看见这一幕,有些感慨。
老僧终究未能证得菩萨果位,蒲镶也终究没有成为玉璞剑仙。
不过今日之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割。
这个结果,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说得清楚。
贺小凉又想起当初打蘸山船上的自己。
那时她心盲意乱,差点就执迷于缘,是苏尝随口点拨,解了她燃眉之急。
这也让她第一次怀疑一一大道之外,是否还有别的风景。
她望向手中那根连理枝条,少年奉还的福缘还在上面承载着。
贺小凉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让它物归原主。
她怕接过福缘,就再也找不到与少年联系的理由,
这位年轻女冠轻声自语道“凉薄吗?是不敢深情。怕深情累己,更怕深情累人。”
正准备将那顶莲花冠交还给她的苏尝,走来时听见这话,不由得惬了惬。
贺小凉回过神,脸颊顿时有些绯红。
这位年轻女冠难得有些局促的接过道冠,戴在头顶,不敢再看少年眼睛。
鬼域谷与骸骨滩的接壤处。
没有了老僧肘,京观城高承的白骨法相再难存进。
少年的阴神法相也腾出手,骤然出剑。
巨大法相抢臂,一剑劈下,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时间整座骸骨滩天摇地动。
高承的白骨法相身形轰然崩溃下坠,瞬间没入大地,被迫退回了鬼谷这座小天地当中。
不多时,苏尝的阴神法相便压着高承真身返回了京观城废墟附近,
这位京观城城主身材不高,一副雪白瘦骨模样,身上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
乍一看,很难讲他与那位让南方诸城瑟瑟发抖,披麻宗头疼的城主相映射,
在看见青衫少年后,高承只说了一句,“成王败寇”,便不再作声。
苏尝也懒得理会他,只是努力将老僧遗留下的所有血肉莲花炼化,准备待会儿用于超度亡灵往生。
这个时候,高承才再次开口问道,“苏尝,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怎么处理鬼域谷诸多鬼修亡魂?”
青衫少年不假思索的回答道“罪大恶极者,魂飞魄散,不得超生。次之各有期刑,期满我再送他们去转生。
其馀无大错者,想要继续修行,在青册上登录姓名即可。
想要轮回的,我自会为他们开辟一条阴冥道路去往生。”
在少年回答的同时,阴神法相也将此话于鬼域谷中昭告。
高承笑道,
“异想天开!整个鬼域谷即使只有十万阴魂想要转世,为他们单独开辟阴冥道途所花费的消耗也是泼天之数。
你有多少气运和福缘可用?”
苏尝弹指将他的嘴巴封禁,“这种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即使散去这一身人道气运,又如何,他的大道不在于集一人之力一人之心。
而是取之于人,用之于人。
而就在此刻。
年轻女冠忽然将手中的连理枝再次递过,
这一次,焦黑的连理枝条上不只是少年之前还给她的一半福缘。
而是加之她本身的那一半。
福缘冠绝一洲的贺小凉,此时将自己天生的所有福缘,全部交给了少年。
她望着眼前少年,眸光清澈,
“昔日陆沉以我福缘为桥牵因果,今日我便以这桥为柱,帮你立鄯都万世轮回。
让走过这桥的亡灵,人人得以往生,便是我贺小凉完成了对你当初的许诺!”
这一刻,苏尝忽然读懂了陆沉的算计。
你说我徒弟凉薄不懂人心,可若有一天她照见本心后,又该如何?
接过连理枝条的一袭青衫身形,一步来到京观城墙头附近,举目远眺。
只见数百里之内,阴气冲天,汇聚成一条豌蜓长河。
下一刻,一道璀灿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只是最不同寻常的,是这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
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反而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浑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在众多想要寻求往生的亡魂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象—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坦途。
而且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一直遥望着这边的竺泉惊讶发现绵延鬼物队伍头顶,还出现了一朵朵血色莲花。
所有阴灵鬼物,当它们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步步皆有莲花在身边一一绽放,摇曳生姿,将它们身上的阴气洗涤干净。
异象还不止于此,当极远处那一袭青衫开始缓缓登山。
刹那之间,从他身上绽放出一条条金色丝线,飘荡而去,将第一批数万亡魂,一一牵引。
一人登山,拖拽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损耗,炼化出无数条因果长线,与身后阴灵相互牵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后,那一袭青衫的前行背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御风而行。
好象一条虚舟,一条渡船,一人带领数万亡魂英灵,一同跋山涉水,飞掠向前。
以超乎想象的极快速度,赶赴鬼域谷外的水陆法会和周天大。
要洗去这些浸在鬼域谷千年的鬼物亡灵身上的斑驳死气后,再护送他们走入一一扇扇通往鄯都的大门内,帮他们轮回转生。
这绝对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做成的壮举。
竺泉忽然发现,自己和一众披麻宗弟子此刻好象都无事可做了。
即使是法会也不需要他们帮忙。
因为法坛中央,早有一位红袍大袖的判官等着。
望着这一幕,饶是别有心事的剑修蒲,此时也证无言。
小玄都观老道人倒是会心一笑,那个少年还真是说到做到。
他收起思绪,遥遥与那个背影抱拳致礼,心神往之。
浩浩荡荡的队伍,路过南方诸城时,一众城主呆滞无言。
许久过后,其中一个才喃喃道“这么多功德气运和福缘啊,都舍了不要吗?这样的亏本买卖,我这个外人,都要觉得心疼。”
肤腻城的城主范云萝,眼中熠熠光彩看着队伍前的那个青衫少年身影。
她笑语盈盈道,“他是苏尝嘛,做什么都不稀奇。”
山风迎面吹鬓角。
年年春风和煦,也会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头。
可在这春风中,愈加凝实的中年儒士身影面带微笑,喃喃自语道,
“万年之前,先贤们若无舍我利他的心境和舍生忘死的气魄,人间就不可能有如今万年的‘人间”。”
“那现在的我们,修道又是为什么呢?”
他自问自答道,
“当如前人一样,为了天下不可一日无此君。”
“此君是谁?
记住了。
是我,是你,是你们,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