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尝等人收拾东西,准备乘坐渡船动身返回龙泉郡时书院的山脚门外。
有一对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女,似乎正在尤豫要不要进去。
男子想要进去看看,说不知道比起家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会不会更好。
女子则不太愿意,说书院这种地方,她比学垫还要更不喜欢。
更何况里面还有个讨厌的家伙没走。
最后有了宋睦这个新名字的少年只好一人登山进了书院。
稚圭就独自留在门口。
姓梁的书院看门人,自始至终都在眯眼打盹,对这古怪的主仆两人故意视而不见。
老夫子只是在心中感慨。
两人身上都好重的龙气。
而且女子身上更重。
宋集薪信步走到了湖边。
他看得出来,戈阳高氏为这座书院花了不少心血和财力。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熟悉是因为对方身上的青色衣衫和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没变。
陌生是因为对方的身高、样貌和气度,都已经与骊珠洞天之时有所不同。
宋集薪有些感慨,只是一转眼,同住一条巷子里的人,便走上了不同的人生。
他从一个沸沸扬扬的窑务督造官私生子,变成了如今的一个大骊皇子宋睦,
对方则从一个满嘴怪话的学垫学生,变成一个远游数洲千万里山河,声名远扬的武夫?剑客?
神仙?
宋集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今的苏尝。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苏尝,那块得道多助的玉佩,据说是打碎书简湖天幕上的圣人金身后所得。
至于腰间酒壶,已不是他当初负荆请罪时赔付的碧绿葫芦,而是那个剑客阿良所留。
想起最近更多的关于眼前少年的传闻,宋集薪心中对当初与苏尝发生的那点冲突再无半点别扭。
当然,也不敢有。
他想了想,开门见山道“大骊朝堂上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国师便让我作为使者出使大隋,商议两国盟约的事情。
听他说你们到了书院,我就来看看。”
苏尝警了他一眼,目光有些了然。
在朝堂商议储君的关头,作为皇子的宋睦恰好被派遣出使态度未定的大隋负责和谈。
这提前让他出局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宋集薪同样明白自己已经与皇位无缘。
不过他还记得临走时。
老国师崔曾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随后说了一句话,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笑呵呵道,
“我们当邻居那会儿,总觉得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家伙,有钱有势。
没有想到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泥瓶巷和否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
杏花巷就靠一个真武山的马苦玄撑着。
反观我们泥瓶巷,你,我,稚圭,还有小鼻涕虫和陈平安,都各有出路,
不知道几十年后,外人看待我们那条当初连条狗都不爱撒尿的泥瓶巷,会不会视为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苏尝正要挑眉说话。
宋集薪无奈的摆摆手,
“好列听我讲完,不然就你苏尝爱死人的脾气。
我怕咱们这场难得的异乡重逢还没起头就,会不欢而散。”
苏尝耸耸肩,“宋集薪,当初你在我手下那么惨,不恨我?”
宋集薪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接着摇头道,
“谈不上恨,也不敢,原本只想着跟你敬而远之的。
这不是被国师赶鸭子上架,作为宋氏的另一条路送到你眼前了嘛。”
青衫少年点点头,“你倒是个聪明人。”
在绣虎的安排之下。
宋氏两个皇子。
一个继承大统,尽前人之功,南下扫除犁庭。
一个韬光养晦,质于异国他乡,静待世道变更。
无论哪边功成,宋氏都能留下一份血亲。
也算崔不负宋正醇这些年来的君臣之恩。
难得被苏尝夸了一声。
宋集薪却没有半点开心,只是又叹了口气,
“说起来,那位娘娘当初派人杀你,你不生我气?”
苏尝问道,“是你说服她来杀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
“我可没这份本事。
所谓的母子之情,她对我当然是有一些的,但肯定比不上我那个兄弟。”
苏尝点点头,
“这不就得了。我有气找她撒就行了,没必要找你这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人。”
宋集薪捏了捏手心,一别许久,这家伙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苏尝则继续说道,
“以后如果我要面对面一拳打死她,你有什么要我帮忙带的话?比如问她后悔没?”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会觉得自己错了,更不会后悔。”
苏尝笑着反问道,“打都打死了,我还管她怎么想?”
宋集薪蹲下身,捡起石子丢入湖中,
“苏尝,我求你一件别的事,作为报答,我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帮你们在大隋做事情怎么样?”
苏尝毫不尤豫道,“不答应。”
宋集薪抬起头,满脸委屈道,
“为啥?苏尝,你扪心自问一下。
我除了因为稚圭得罪过你,还有其它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苏尝说道,
“你看我不爽很久了吧,我看你一样,又何必假装是朋友?”
宋集薪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他把玩着手里的石子,垂下眼脸,
“镇子西边那座山神庙,没有山头,香火也少,如今处境不太好。
我想请你在魏那边说几句话。
不奢望魏能够提携那座山神庙,只求尽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换了山神庙里边的神象。”
苏尝欲言又止。
那个没有山头的山神,正是曾经的窑务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着湖水荡漾,轻声道,
“你想说什么,我其实一清二楚。
他之所以会被过河拆桥,被那位娘娘派人割掉头颅。
除了遮掩那座廊桥的皇室丑闻内幕之外,其实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
毕竟谁乐意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中会有个‘便宜老爹”?
王毅甫私底下告诉我,对方死之前,祈求过他捎一句话给我。
说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我写一副春联来着。
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谁死?”
苏尝想了想,
“我本来就要返回龙泉郡,这件事,我会与魏说说看。
但是我不会特意要求魏做什么多馀的事情。
如今多事之秋,他这个北岳正神坐的也不比谁多安稳。
这点,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清楚。
甚至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如果宋煜章将来还站在大骊那边。
受我关照,却要来对付我。
到时候我就一定会将宋煜章的金身打成粉碎,再无拼凑成一尊神象的可能性。”
宋集薪笑道,“说的这么绝情,怎么觉得我都不用谢你了?”
苏尝呵了一声,“就没想过你宋集薪这辈子会感谢我。”
宋集薪哎呦一声,发出一连串喷喷喷的声响,站起身拍拍手,
“苏尝,你这会儿的言行举止,真象那位国师大人的心性。”
苏尝无动于衷。
宋集薪笑问道,
“见过了你,求过了事情,我就要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对了,稚圭就在山脚那边的书院门口等着我。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苏尝摇头道,
“不用了。她欠陈平安的债,迟早要还,你让她自己留心。”
宋集薪眼神一紧,“能不能指条路?”
苏尝斜了他一眼。
宋集薪咬咬牙,随后闭上眼晴,一边鞠躬一边大声喊,
“苏尝,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这三声他喊的无比心诚。
苏尝对这个不要脸的舔龙人实在是有些无语。
他捏了捏眉心,
“日后我们肯定会去一趟剑气长城。
而且据我所知,其中一个王座大妖绯妃非常擅长水法。”
宋集薪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对方这意思无疑是让稚圭参加蛮荒大战给陈平安护道,以作为偿还。
让稚圭参与那种大妖之争,他属实不放心。
苏尝懒得理会他的心情,反正王朱文跑不了。
而且这条真龙若是想恩将仇报,说不定陈清流就不是对她微微一笑,而是直接当头一刀。
宰了就宰了,大不了之后的龙属就让鲤鲤撑着。
满怀心事的宋集薪临走之时,忽然又说道“真武山马苦玄闭关之后就不断破境,如今已经跟着真武山的一众兵家修士下山要投入大骊军伍。”
苏尝依旧懒得理会。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苏尝翻了个白眼,“谁要送你?”
宋集薪哈哈大笑,“你苏尝就这点最没变。”
以心声请少年转达那副早已写好的对联后。
宋集薪离开湖边,向山脚走去。
苏尝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缓缓离去。
宋集薪到了书院门口,对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问道,“公子心情不错?”
宋集薪笑嘻嘻自嘲道,
“见到了苏尝,看他混得风生水起。
又想到以后说不定还要仰仗他的鼻息,你公子特别开心。”
稚圭哦了一声。
宋集薪回头看了眼山涯书院,好奇问道,
“真不逛逛?想的话,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摇摇头,“没兴趣。”
宋集薪哀叹一声,“你说那位国师会不会不给我回去的机会?”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问了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无奈道,
“我这不是心里没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个底,国师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测。
我在大隋这边毫无根基,比起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还要一清二白。
他好列还有个祖宅,你公子我可是什么都没有。
山上山下,除了一些个信奉赌大赢大的家伙,谁愿意真正看好你公子?”
稚圭安慰道,“还有奴婢陪在公子身边呀。”
宋集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手臂,摊开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
“公子反正就是个愧,他们爱怎么摆弄都随他们去。
在苏尝手下,陈平安都能独当一面,我为什么不能有明天?”
稚圭还是丫鬟婢女的装束打扮,只是相比泥瓶巷那会儿,衣饰多了些富贵气而已。
身材愈发出挑的婢女笑道:“公子拿自己跟陈平安比,好象有些—丢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击掌,转头称赞道,
“这句安慰话,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