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了药铺门口。
与少年对视一眼后,汉子停下嘴中的小调,拔高音量对身边少女了一声,
“小荷,端两碟瓜子花生出来待客!”
一旁的少女原本正双手托着腮帮,闭眸安静听着哨子。
此刻被汉子突然这么一,顿时吓了个激灵。
她没好气的瞪了郑大风一眼。
不过瞧在有客人来的份上,也没多说什么,乖乖端瓜果盘子去了。
汉子起身带着三人走过柜台,掀开门帘,来到后院。
灰尘铺子的后院很大,与杨家药铺后面是差不多的格局。
一个青石板大院子,一间正房和两间厢房。
郑大风拎来了三个板凳,让三人坐着。
自己则大咧咧的坐在青石台阶上,学着杨老头拿出一支老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不过在苏尝看来,老人抽旱烟,是深沉如古井。
一边抽烟,一边贼眼瞅着门帘那边的汉子,就只剩滑稽了。
等端碟子的小荷过来时,身后还跟着过来凑热闹的妇人女子。
院子里一时间人头攒动,叽叽喳喳。
她们都有些好奇这么俊的后生姑娘,怎么会认识自家好色又的掌柜的。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么好的年轻人交朋友,也应该跟常来铺子的范小子交才对。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从小荷手中接过碟子后,就挥手了这群总是当面他的婆姨。
小荷跟那群捂着嘴笑的莺莺燕燕,一起往后稍了稍,退到门帘后头。
看着帘子缝隙后一个挨一个的脑袋,郑大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贼笑道,
“想要听的仔细的话,我这里还有个好位置留着,就看哪个姐姐主动一点,先到先得了。
实在害羞不敢说的话,就把头往前伸一伸,我可以点名邀请。”
帘子后顿时碎声一片,才不想被好色掌柜抓住机会调戏,在外人面前出丑的女子们,
很快纷纷散去。
汉子叹了口气,语气有些遗撼的嘟,
“给你们机会也不中用啊。”
随后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笑眯眯的问,
“我这里可比不得孙家有钱,只能拿花生瓜子能招待人,说起来你怎么有空来我这个灰尘小药铺?”
苏尝捡起几颗花生,边剥边回答道“早在竹楼李叔教我练拳时,他就说有些想念你这个师弟。
让我路过老龙城的时候来看看你破境了没有,找到媳妇了没有。”
郑大风嘴角抽搐。
这青衫少年郎,怎么还跟在骊珠洞天一样,嘴巴毒的杀人又诛心?!
被扎心窝子的汉子,有气无力的吐了口烟圈,
“就你和李二俩在武道上天赋异禀,我是个被师父说终生无望九境的蠢人行了吧?”
青衫少年耸耸肩,
“倒也不用如此妄自菲薄。
李叔当初跟我说过,你虽在拳意略低于他,但在拳理上不分上下。”
郑大风表情一。
没想到自己那个木纳师兄,居然会给自己这样的评价。
不过虽然心中有些感动。
但是他嘴上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语气,
“光通拳理有什么用,可能就是读杂了,老头子才说我机关算尽、自作聪明。
我其实一开始就明白的,老头子说的对,九境我是求不来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侥幸罢了。
哈哈,如今在这老龙城每天看看美人儿,混在八境等死也不错。”
虽然说的混不吝,但是男人的眼神深处,还是有些晦涩难明。
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间,被称为即心关,异常险峻。
九到十之间的关隘,更是恐怖骇人,被誉为撞天门。
郑大风就是知道想要跨过这两道门坎的难度。
才会异常羡慕,甚至有些嫉妒,毫无阻塞进入止境的木纳师兄,以及不及弱冠之龄便已是九境的青衫少年。
明明他与李二私底下的交手,差点被打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为何年级轻轻的苏尝却能在师兄喂拳之下干脆利落的晋升。
偏偏他一路攀升、势如破竹直达第八境的郑大风,就不行?!
为何老头子偏偏还要说他此生无望第九境?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关之上,再雪上加霜?!
为何翻烂了那本《精诚篇》,悟出了精诚之意,虽然瓶颈有所松动,却还是死活跨不过去?
听着郑大风苦涩难当的心声。
青衫少年随手柄剥好的花生分给苏鲤鲤与小瓷人,接着对后者轻声问,
“小文,要是哪一天,我也象那个杨老前辈对郑大风说的一样。
告诉你这辈子都没办法路身第九境,你会怎么样做?”
白净少年摇摇头,“先生不会做此讲的。”
他与先生都为变革而行,坚信实践出真知,才不会随意对未来的人与事盖棺而论。
不了解内情的郑大风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这少年怎么年纪轻轻就学成了个马屁虫。
苏尝点点头,笑着着继续问,“假如呢?”
小文毫不尤豫的回答道,“当然是继续读书修炼啊。”
一旁的郑大风忍不住插嘴道“真被你家先生这么说,你还能读的进书?不想着放弃算了?”
白净少年瞪大眼睛,觉得这家伙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吧。
怎么一位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会问出跟那位宋雨烧老前辈一样令人脑子一抽的问题来。
他干脆利落的回答道,
“就算不能破境,多读一些书,多了解一些这个世间也是好事。
而且如果我真因为一句话,哪怕是先生说的,就不继续前行了,才会让先生失望的。”
苏尝满意的揉了揉小文的脑袋。
很欣慰自己这个学生,没被所谓难解的道心问题拉低智商。
郑大风脸色凝重,已经顾不得抽旱烟,看向苏尝“你真是这么教你学生的?哪怕这样有可能会让学生觉得你是错的?”
青衫少年面色平静的反问道“你猜当初我问齐先生他会不会看错事情,会不会有些问题不知道,齐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如此说的苏尝,不禁想起了那个一年到头穿着红衣,活蹦乱跳,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小宝瓶就经常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天空为什么是蓝的,雨是怎么下的,雪又是怎么化的。
有时候齐先生想不出怎么回答,还会问苏尝,几人从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对。
郑大风如遭雷击,满脸痛苦之色,丢了烟杆,双手直挠头。
他喃喃自语道“齐先生怎么可能会错?!不,会这样说,才是齐先生!”
说话间,郑大风猛然起身,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院子里疯狂打转,
“那老头子呢?老头子会不会错?
但他是神君啊———他看过了那么多人,怎么会看错我一个———”
此刻心情激荡的郑大风,脚步絮乱的连一个三境武夫都不如。
小文用那双天赋异禀的眸子深深看了一眼汉子后,对自家轻声道“先生,他好象是心魔发作了。”
在小瓷人眼里,郑大风心口、肩膀上,都端坐着一位模样相同的抽烟老人。
这个八境武夫,就被心目中烟云缭绕、高高在上的老人死死压着心境与肩膀。
每一步都如担山岳般艰难前行。
乱撞的汉子闻言一,眼框通红,布满血丝,直愣愣望向苏尝与小瓷人,大声恳求道,
“你们可还有话要教给我?
有的话,直接说,我心甘情愿的给你们做事!十年,一百年都无妨!”
苏尝叹气道,“难道小文跟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郑大风摇头,“不够,不够——””
他说的不够是他还不够能说服自己的内心。
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身份来历,他郑大风知道。
世人不知道老头子的神通广大,他无比清楚。
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辉煌事迹,他郑大风还是知道。
既然如此,他郑大风如何能够以弟子身份,不过八境武夫修为,去怀疑那位老人?
随着郑大风的心境彻底紊乱如一团乱麻,他一身劲气随之不受控制的倾泻而出。
小院之内,地面之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凝聚如实质剑锋刀刃。
苏尝放出自己的武道气机压制,才没有让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闹出什么大动静。
仍旧不敢真怀疑老人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已经离开地面。
他象一只断线风筝胡乱在院子里飘荡,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汉子心知肚明。
如果再这样下去。
他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
如果没人压制,这座药铺,连同这条巷子和临近街道,恐怕都要被他全部打烂,死伤无数。
就算之后侥幸清醒过来,也真的一辈子无望山巅境。
所以他最后一次恳求道,
“苏尝,看在我师兄李二教过你的份上,救救我!
我以大道起誓,让我做什么都行!”
苏尝拍拍小瓷人的脑袋,后者会意的伸出手掌摊开手心。
手心之上那个变字熠熠生辉。
青衫少年在小文手心一点。
于是,一柄比赠予阿良的变革之剑,要小上一圈的流光小剑,便出现了几人面前。
苏尝轻轻一弹指,将这柄小剑弹给郑大风。
后者如抓救命稻草,抓住小剑那一刹那。
他便看见了刚才在小瓷人眼中的情景。
自己心头与肩膀之上,端坐着那个老人的身影。
青衫少年轻声道,“郑大风,挥剑。”
面庞已被鲜血染红的汉子,手握小剑,却不敢动手。
见此,苏尝冷喝道,
“郑大风,一辈子活在师父的阴影之下,便真的就是你的夙愿吗?
你可听闻,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在这清淅的冷喝声中。
郑大风痴痴低头,望向手中那柄流光溢彩、锐利非凡的小剑。
看着在剑身倒映中,自己狼狐模样,与快要被那老人身影压弯的脊梁。
回想起自己最初练拳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一刻,他心中终于有一丝悸动。
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念想。
即使面对的是师父,是神君,也不能对自己一言蔽之。
哪怕再微小的可能,再渺小的变动,自己也不能轻易放弃。
他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掉满脸血迹。
在心中对自己默念道,
“师父,你已在极高处,没关系,弟子郑大风,会一步一步走来见你。
下一刻。郑大风一剑决然的刺向自己的心口。
在小剑流光的照耀之中。
他心中与肩膀上,那道云雾缭绕的老人身影,如影般消散。
骤然之间,老龙城上空的云海汹涌下沉。
几乎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就身处云海之中。
哪怕先前近在哭尺的亲朋好友、同道中人,一时间也看不见身影。
接着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感觉到一股令人室息的压迫感。
所有山上修士的气机运转,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凝滞减缓的状况。
而一鼓作气叩心关,再撞天门的郑大风,在恍惚之中。
看到了天门一根通天大柱之上,一个面容模糊的神将。
对方披挂一副如霜雪般的庄严铠甲,却被一把剑钉死在天门柱子上。
溅射的金黄色血液,涂满了天柱。
郑大风仰头望看那具凄惨户体。
有一个瞬间,神将仿佛活了过来。
在与他郑大风凝视时,嘴唇微动,似乎在说,“快走!”
这一刻,郑大风就要肝胆崩裂,魂飞魄散,沦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怜虫。
也就在此时,在他手中的小剑流光照耀之中,青衫少年的身影随之出现,
苏尝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披挂霜甲的神将一眼,对方正是郑大风的前世。
在登天之战里,四座天门守护神将中,唯一头铁守门的南天门神将。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被视为最贪生怕死和最吊儿郎当的霜甲,会死守门户。
当然,死也不退的结果,就是死了。
给剑妈一剑钉死在天门大柱上。
那神将尸身看着出现在郑大风身边的少年,死不目的目光缓缓一呆,束缚心神的力量也为之一散。
于是苏尝趁此拍了拍郑大风的肩膀,将他唤醒了过来。
转瞬之后,老龙城的云海重新上浮。
天地文恢复清明,云雾消散得半点不剩。
但很多蛰伏或是供奉于老龙城的金丹境修土,心情尤为沉重。
郑大风缓缓落地,已是九境山巅。
他轻轻放开那柄因推动变化,流光更加溢彩的小剑。
小剑重回小瓷人手心,将那个变字又点亮一些汉子抬头望天,颇有一股劫后馀生之感。
随后他毫不尤豫的掏出一块玉牌,递给身边的青衫少年作为初步答谢,
“只尺物。”
不需要其他多馀介绍,渊源来历,如何使用。
当初少年崔远游大隋,随身携带,也就是一件哭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