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侧身未受全这一礼,警了一眼这个敢公然站在他这边的君子,
“观湖书院居然还有你这种人剩下?”
周矩微微一笑,轻声道,
“我对齐先生的这条文脉,原本不甚了解,观感也自然谈不上好恶。
但是自从听闻苏先生你一手厘定书简湖。
今日又亲眼见到你千里迢迢来为弱者张目后,感触颇深。”
随后他指了指远观的众多学子和并未参与围攻的书院先生。
尤其是在单马尾辫的少女那边停顿了一下,
“了解楚师兄的遭遇后,我觉得书院有错,且是大错,这无可争议。
不过心中有把尺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
即使之前不懂不明,经此一遭对比,心中也能判明是非。”
年轻读书人看着一众默不作声的同门,朗声道,
“见贤思齐,公道自在人心,我周钜,愿与苏先生同行!”
随后他伸出一手,指向那些还想要逼迫自家先生出面的贤人君子,
“我儒家先贤曾有雄奇诗篇,问于后人,君不见,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2
后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见!”
以他为圆心的一丈内,罡风席卷,凌厉劲风如一道陆地龙卷,席卷而向那些人。
一时间场面大乱,一声声反击的厉喝声急促响起,
“一暴十寒”、“水深火热”、“同乎流俗,合乎污世”——·
整个湖畔一时之间,全是此起彼伏的唤法之声,冰水火泥尽相交织的场面。
有周钜的在侧干扰,那些本就不是青衫少年与身后阴神对手的君子贤人,便更加不堪一击。
拳出如龙的苏尝,在将那些围攻的君子贤人全部击倒于地之后。
想明白一件事的他,对着天空翻了个清淅的白眼,
直到这个时候,观望的众人才发现。
湖畔上的高空,涟漪荡漾,出现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身影缥缈,仙气弥漫。
圣人驾到,亲临湖畔。
煌煌巍哉,决决深远。
悬停空中,气质儒雅的老者,对于湖边众人一览无馀。
他深深望了一眼苏尝,以及苏尝身边的白净少年。
老人的眼神复杂深邃,既有激赏认可,又有遗撼,还有几分缅怀。
周矩在老人出现之后,赶紧抖了抖袖子。
将那块篆刻有“制怒”二字的玉佩,不动声色地重新别在腰间随后他低头作揖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人如朝野祠庙供奉的一尊高大神象,俯视着自己的弟子周矩,喜怒不露于色,缓缓道,
“稍后你自己去趟后山。”
周矩叹息一声,直起腰后无奈道,“先生,不能打个商量?”
书院圣人直白无误道:“不能。”
周矩哭丧着脸道,“苦也。”
负责坐镇观湖书院的这位儒家圣人山主,对弟子的叫苦置若罔闻。
他只是对还站着的学子先生微笑道“大道殊途同归,贵在养心,方可洞彻天道之妙能,反哺本身。
希望今日之事,能提醒在座各位,莫要忘却仁义与侧隐之心。
我观湖书院开大门,教授圣人之言,本意是让人自省悟道,尽心知性,造福苍生百姓。
不能象眼下这些走上歧路之人一样,只为一己之私,一家道统长久,罔顾是非曲直,
全然无仁爱之心。”
圣人一番点拨言语,如春风化雨,却又点到即止,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觉。
当下许多学子先顿时为之折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书院高风。
随后这位观湖书院山长的身影就在空中消散,随之摇晃出一阵阵金色的光线涟漪。
而叮嘱了一声小文与苏鲤鲤稍等片刻的青衫少年,则紧随其后消失于半空之中。
书院后山,重新站定身形,恢复正常人形大小的老人,刚想说些什么。
就见那个青衫少年毫不客气的踏空而来,一拳挥出。
比之少年与刚才任何一个贤人君子交手,都要震骇人心的暗金拳罡长龙随之呼啸而出。
心有所愧的老者,未有抵挡,硬生生吃下了这气势恢宏的一拳。
下一刻。
整个观湖书院都随着老人的身躯轰然一颤。
大门口高悬的四字匾额上的湖字,更是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缝。
老人身形飘然倒退数步,双脚在山石之中划出一道清楚的痕线,踩出一个深深的圆坑来。
收拳后的苏尝,说了一句两人都能听懂的话,
“看在你弟子还算是个实心笨蛋的份上,我就只出这一拳,不出剑了。”
少年之所以这么说。
是因为在他出手打断那些贤人君子的长生桥后,这位山主依旧没有露面时。
便已经猜到对方是想要借自己的手,将天幕圣人留于书院之内的那支文脉祸害给祛除如果不是周钜无视玉佩的提醒,毅然决然的公开站在苏尝身边,并且直接出手表明态度。
那么苏尝说不得要多问这位将自己算进去的圣人几剑。
老者闻言苦笑了一声,
“对于这些人我早有清整的打算,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就算第七十他被你剑斩,又被亚圣捉回儒家学宫。
但道统内秉持着如他一样想法的圣人,还是很有一些人。
由我从内处理他们这根深蒂固的一批人,所牵扯的种种事情,又是一团乱麻。
不得已之下,只能借你这柄快刀。
现在事已成定局,此次事件的善后事宜,我会一力承担,苏公子不必担心学宫那边后续会找麻烦。”
耐心听了好一会儿的苏尝,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就这?”
书院山主闻言难得一惬,心说怎么,这是还要向我也问问天的打算?
然而下一刻。
只见这位青衫少年毫不客气的向他伸手,
“把出场费结一下。”
令老人有些意外的是。
苏尝所说的出场费,其实关系着观湖书院之后的长远发展。
这个青衫少年轻声问,
“山主你觉得观湖书院比之新山涯书院如何?
老人授了授胡须,不假思索的道,
“如果不是有你那位齐先生,最早开于大骊的山涯书院。
别说成为名副其实的七十二书院之一,恐怕连我们观湖书院的一半底蕴都没有。
如今茅小冬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是想要重回七十二书院之列,还需要一段路要走。”
苏尝点点头,知道对方这话,以对方的角度并未有什么偏颇。
不过他随后展颜一笑,
“但观湖书院底蕴虽有馀,但朝气不足。
像楚轩这种事,不会出现在新山涯书院之内。
就算发生了,今天我问拳于诸贤人君子之时。
也不会只有一个周钜敢公然站在我身边,一个周殊在心中为我加油。
我可以保证,甚至确定,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东华山那边。
至少会有六人毫不尤豫的站在公正这边,与我一起为弱者发声。
在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崔东山他们这一批孩子之外,一定还有他们的很多同窗愿意站出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国之计在于士。
一个书院的未来,就要看这些读书种子。
如果观湖书院不跟着做出诸多改变,不把这些读书种子放出去真正的看黎民百姓。
即使暂时刹了刹不正之风,长久下去恐怕会更加不堪。
在接下来的大争变局当中,只会一步慢步步慢,逐渐消亡。”
观湖书院山主闻言沉默良久。
苏尝所说的事,他未尝不懂,
只是如何实行,还需要细细琢磨。
只听青衫少年又忽然问道,
“山主可曾听闻,院商合作,实习派遣?
我觉得周钜和周殊就很不错,去落魄山的尝安商行考察之后,就地实践一番如何?”
刚才还没听懂的老人,此刻脸色未然。
这是挥锄头,挖墙角挖到自己这来了啊。
接着苏尝继续与老人商谈了一些事情。
主要是大骊南下的趋势,以及朱荧王朝及南部各国的未来打算。
许多中部小国,在滚滚大势之下,已经乱世初现。
比如当初的彩衣国。
如果不是苏尝及时出手,胭脂郡城流毒于外,一国之地肯定动荡不安。
所以苏尝希望书院这边,尽快变保守为主动。
尽可能多派出人手稳固局势,不要让之后的乱局波及太多凡人百姓。
老人点头,答应之后将更多书院学子派遣至各国。
去震闻着血腥味而来的诸多魔道势力与不轨之徒。
在商谈了这些关系着书简湖,以及宝瓶州以南诸国的未来之事后。
苏尝又借助观湖书院浩荡文气。
沉温所赠的那颗文胆炼化于阴神躯壳之中,让阴神的面容清淅了几分。
而被自家先生叫来旁观的小瓷人,也有所神益。
他那本金色书籍,在文气蕴养中,空白页上多出了好些熠熠生辉的金色文本来。
至于苏鲤鲤,则得到了书院收藏的五枚龙气依旧盎然的前朝玉玺。
在事情了结之后,苏尝便带着小文与小鲤鱼告辞离去。
观湖书院山主目送着少年离开的背影,感慨万千。
山涯齐静春,果真选择了这位少年,去走一条新路。
此事,这位圣人也是此刻亲眼所见,才循着蛛丝马迹,推衍演化出一些道路远处的风光。
周钜登上后山时,就看见自家先生证出神。
就在他考虑是不是要溜之大吉之时,老人回过头看了过来。
头皮发紧的周钜顿时乖乖站好,束手而立。
沉默了一下,老人忽然出声问,
“巨然,你可了解新山涯书院?”
“有些了解,但是不多,毕竟大隋离我们有些太远。
只是听说那前些月接收了一批很好的读书种子,都是齐先生曾经的学生。
想来应该是个挺有活力的新兴书院,跟我们这死气沉沉的地方颇为不同。”
随后这个年轻读书人话音一顿。
明白过来什么的他,斜眼瞅向自家先生,
“先生,所以您刚刚才放任那位齐先生的学生,在我们书院大动干戈?
不是我说,您这做的有些不地道吧?怎么能如此利用一个好人呢?”
观湖书院的山主闻言双眸一瞪,随后一字一顿,
“货讫两清。”
“哦。”
周钜点点头,然后意识到什么不对,
“啊?”
如果他没记错货讫两清的意思的话。
那这意味着山主与那位苏先生做了一笔买卖?
打成这样还能做买卖?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收回视线,再次对周矩提醒道,
“关于此事,我另有重任交付与你,不得故意延误行程。
你先去往大骊一趟,先到落魄山,后至京城。
分别见一见山神魏檗与那位绣虎。”
听闻不用关禁闭后。
周矩眼前一亮,随后连连点头,准备立即动身。
与此同时,老人以心声告诫周矩,
“巨然,不管你之前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可妄言妄动,切记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声笑着回复道,
“先生,见贤思齐焉,这点道理,弟子岂会不知?”
老人身影渐渐隐去,接着周矩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已经消失,原来是被自己先生取走了。
周矩一边下山,一边摇头晃脑,喷喷称奇,
“大开眼界。”
这话既是在说自家先生居然会与人谈买卖。
也是在说那个青衫少年有意露出的那些心相。
少年肩膀上的两个小人,一个如旭日东升,大日普照,暖意盎然。
一个身周有清风蒙绕,身后有轮回转生之门若隐若现,同样气象万千。
走出观湖书院大门的周钜,收敛笑意,叹息一声,“有点自惭形秽啊。”
他虽然说着见贤思齐,也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出对方那种气象来。
不过如果能够跟这种人成为交心朋友,应该挺好的。
就在周钜如此想的时候,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他身侧,轻声问道,
“巨然,可是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别这么吓嘘弟子?
如果给你吓傻了这么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书院山长的缥缈身影与周矩并肩而行。
周矩微笑道,
“先生,你告诉我的,要谨言慎行,所以我真不会与你说,馋死你。”
儒衫老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着办完事情回书院吃板子吧。”
圣人这才真的离去。
周钜撇撇嘴,心想做完事情,他肯定一时半会儿不回书院。
如此想的周矩,身形拔地而起,高入云宵,御风远游。
脚下就是山河大地,云海间隙,依稀可见山脉起伏。
周矩自言自语道,
“这趟远行,要不然我挑一座大一点的福地,以谪仙人的身份,下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
否则我当下这境界,雷打不动好些年了。
真是蹲着茅坑拉不出屎,半点动静也无啊。”
随后即将远游的年轻读书人,便看见了去往仙家渡口的青衫少年一行人。
他拱手一礼,向三人告别。
渡船旁,远眺的苏尝,向这位书院君子摆摆手以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