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上。
陈平安与顾璨说了许多话,最后让陈平安感觉自己讲完了一辈子的道理。
他想做的,不过就是让顾璨掐灭心中已经出现的苗头,以后千方不要真的大开杀戒、肆无忌惮。
他希望用自己在顾粲心目中的特殊地位,让这个能听进他话的小鼻涕虫稍稍收起跋扈气焰。
别顺着“我就是喜欢杀人”那条心路脉络,继续走出太远。
站在船头的顾璨两只蟒袍大袖子随风翻摇,
脸上红肿还未消的他,在听了陈平安许多话,又看了看波澜不兴的湖面后,
继而转头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我知道你不停劝我与人为善,做事留一线是为我好。
但如果我一直这样心慈手软,不杀出个干净利落的凶名来。
你觉得我顾璨,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书简湖,往后真的能保护好我娘亲吗?
你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待的这几个月,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是几次吗?”
陈平安静静听着,沉默无言。
顾璨继续道,
“只杀那些个当面出手害我的人就真的行了吗?
那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那些鬼鬼票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
如果留下漏网之鱼,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会不会有人突然就冒出头,反过来杀了我全家,鸡犬不留?
我跟你说,这种事在书简湖并不少见!”
看着草鞋少年一直不说话,顾璨怒道,
“陈平安!你不跟我说个明白,说个除了斩草除根之外,也能在书简湖长久活下去的出路。
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
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诉你。
我顾璨以后如果迫不得已,需要按照书简湖杀人杀全家的规矩办事才能护住娘亲周全,我觉得这不算做错!
就算错了,我也不认!我也不改!
这辈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说到这顾璨脸色挣拧,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那个人。
而是那种恨自己、恨整座书简湖、恨所有人,然后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最后,顾璨满脸泪水,抽泣道“我不想你陈平安下次见到我和娘亲的时候,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
我还想要见到你,陈平安——”
顾璨鸣咽着走向一边,却没有走远,他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陈平安站在原地,心思纷乱。
正当草鞋少年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浆糊时,一只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用回头看,陈平安就知道那是苏尝的手。
果不其然,他听见自家东家的声音响在耳边,
“怎么,因为是亲近的人,所以就能动摇最基本的是非观了?”
陈平安抬起头,望看苏尝那双清澈的眼。
后者继续说道,
“如果任由野修相互无限制报复,你觉得这里往后会死多少个还没走出泥瓶巷的陈平安与顾粲?”
陈平安闻言,纷乱的心神顿时为之一清。
是了,任凭顾粲再怎么想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也不能掩盖他已经有了以后想成为加害者,对曾经与自己一样弱势的人作威作福、生杀予夺的心念。
看着惬证回头的小鼻涕虫,苏尝接着对陈平安说道“而且你觉得顾这种心智,真的能靠杀人走得很远吗?”
陈平安还没说什么,顾桑就忍不住道“苏尝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有底气瞧不起我。
可是我迄今为止做的事情,就以我的出身,又有哪一点不行的?”
苏尝闻言只是淡淡警了那个装傻子把顾粲当傻子骗的少城主一眼。
后者脸上一直维持的傻笑,在少年如刀的目光下顿时一僵。
范彦在心中思付着这位在宝瓶州颇为有名的圣人学生。
是不是已从大骊国师那里知道他们范家在宋氏和朱荧王朝之间倒卖情报,做两面谍子的事情了。
只是他心中刚泛起此念,就听见了面前青衫少年的笑言,
“说说看,你这个装傻的人,是如何看待顾璨这小傻子的。”
范彦吃了一惊,随后他不着痕迹的望了望一旁的顾粲。
看着还在犹尤豫豫的他,苏尝翻了个白眼,
“别想理由了,因为我一直看着你,你没找到机会灭口那个阵师。
所以她供出你,只是迟早的事。”
知道确实避无可避的少城主范彦,只好坦然答道,
“想取得顾粲的信任很简单的。
只需要表现得傻一点,对父母感情深厚、单纯一点,肯吃苦吃亏。
久而久之,掩饰得好,火候把握到位,他就信了。
然后我只需要等出得起好价钱的人,让我卖他就行。”
一旁的顾粲气的脸色铁青。
一直以来,在他眼里范彦就是个傻子钱袋子。
而且他还因为范彦对娘亲的那种真情濡慕,隐隐产生了几分知己之感。
但此时此刻,他才猛然发现这些全是范彦的表演。
瞅见顾粲脸上的表情,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的苏尝道“这样说来,你还是个聪明人啊。”
范彦看了船舱中那个妇人阵师一眼,随后自嘲一笑,
“可惜没有大智慧,终究留了破绽。”
这位少城主很后悔自己错估了家人在妇人心中的地位。
如果还能活着下船。
他一定第一时间把这个办事不力的阵师全家杀个千千净净,以解心头之怨。
听到他心声的青衫少年乐了,问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你们书简湖的一贯作风?”
发觉自己内心最深处想法也被听见的范彦脸色惨白。
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甚至能将顾璨心性玩弄于鼓掌中的他。
此时却根本拿不准面前始终微笑看着他的青衫少年心中的想法。
反而他自己那点,被对方瞧的一清二楚。
面对这样的神仙手段,无计可施的范彦,放弃在苏尝面前玩弄自己那点小聪明的想法。
他垂下眼帘,
“苏先生想要如何处置我?是要把我交给顾粲?”
然而苏尝对他这个提问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反过来问道,
“今天刺杀小鼻涕虫,是你们范家准备倒向朱荧王朝,还是恰恰相反?”
范彦苦笑了一声,随后坦言道,
“我们这种墙头草哪敢那么早就下注。
无非是配合看大骊和朱荧两大王朝角力罢了。
而且两大王朝内部的声音也不统一,要刺杀顾粲,打击刘志茂势头的只是朱荧王朝中的一股势力。
两个王朝内部同样有要拉拢他们的声音。”
苏尝点点头,随后视线投向湖面,
“本来就混乱的书简湖,有两大内部声音不统一的王朝推波助澜,好象确实还会更加混乱。”
随后他好象有些无奈的轻轻一叹“可我这个真心要来做生意,借此搞基建、种地的商行东家,面对这种糟糕的营商环境该怎么办?”
范彦闻言脑子飞快运转,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借机表表态,说池水城会支持这位圣人学生做好生意经。
好让他谋划顾粲一事暴露之后,依旧保留一线生机。
然而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就听见眼前这位看起来很和煦的青衫少年轻轻用拳头砸了砸手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让我好好种田做生意的,就把他们种田里。
开门,自由贸易!”
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这位的话,但是范彦心中却突然冒起一股寒意。
他隐隐有种感觉,往日杀人就是规矩的书简湖,或许真的要迎来千百年未有的大改变。
可他文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过于荒诞。
他承认这个圣人学生是很不一般。
但是这里是书简湖,人人奉行弱肉强食的地方,仅凭一人之心,一人之力,
又怎么能轻易改变?
如果简单的把整个书简湖上下杀个遍,岂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符合书简湖的规矩?
但如果一一甄别善恶,做判断的话,就算是圣人学生又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浩大工程干完?
听见他心声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最该干这个活的不应该是儒家学宫那边吗?
一个有数万野修杂居其间,最大的规矩就是杀的人全家在地下团圆的混乱无法之地。
竟然能在上有天幕圣人俯首而看,旁有儒家正统七十二学院之一的浩然天下,存在数千年而不变。
范彦,你说这浩然,是不是真的浩然?”
在苏尝话音落下之际。
一直寂静无波的湖水,忽然无风荡漾起波澜。
天幕上,也隐隐有雷声淡淡,仿佛在警告一般。
望见这一幕的池水城少城主,喉头一紧,在心中祈祷自己千万别被牵连。
陈平安警觉的拉起了地上坐着的顾粲,随后摸出了那枚兵家甲丸。
而苏鲤鲤与小文则一左一右站到了苏尝身边,与青衫少年一起肩并肩。
就在范彦双腿直打哆嗦,觉得自己此刻不如立即死掉算了的时候。
下一刻,这位池水城少城主看见了更加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青衫少年抬起头,对天幕冷笑道,
“不服,就下来啊!”
天幕依旧有雷声滚动,但始终未有人影出现。
但苏尝的话还没有说完。
整个楼船,乃至波澜起伏的湖面,都回荡着他震人心的发言,
“没事,你要真觉得不满,等我弄完这里的事,在去观湖书院捞户骨之前,
就顺道上去给你几拳!
正好问问你们掌管浩然天下一乎年都在吃什么代饭!
问问你们眼里,到底哪些人算人,哪些人不算!”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面对天雷昂首而立的青衫少年。
x一人。
在此问天。
于此同时,波澜起伏的湖面忽然猛的一静。
一度高冠博带,相貌清瘤,大道亲水至极、以至于投水的老人,出现在湖面。
这个学问不在文庙文脉内的老人,一步一步走上楼船的甲板,直至走到青衫少年身边。
只是又的身影,只有苏尝和小文能看见。
就连察觉到异动,坐朝青峡岛大阵,向这边观望的十境修士刘志茂视野里都是空荡荡一片。
苏尝望着这度清瘦的老人想起一件事。
脚下这片大湖,最早只是一处灵气淡产的仿常之地。
是因为有度从中土游历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证大道,与天地共鸣,盲象乎千。
湖泊故名书简,灵高盎然,惠泽后世。
站在苏尝身边的老夫子,在少年对自己拱手见礼后,微笑道,
“我在投水之前,亦做过一次天问。”
随后老人摇摇头,
“桂惜天没能给我一个答案。”
接着又拿出一根心香,随手将之点燃香火袅袅,星光点点。
湖水涟漪阵阵,泛起千古浩然正气。
成百上千的古怪阴灵,纷纷涌出湖面,现身后重返人间。
它们之中有很多历经百年千年,龟然能够保持一点真灵不散。
这些阴灵生前枉嫩在此,然后被老人一位度聚集在身边。
一起垫眼看着那书简湖的阳间地界,年复一年的强者肆意打杀弱者,弱者嫩也不知真正错在何处。
大概只觉得是自己修为太低,仅此而已,
最后,所有的阴灵鬼物,难免有共同的疑惑。
湖底与岸上,到底哪个才是阳间,哪个才是阴间?
直到今天,终于有一个外乡年轻人,乘坐楼船来到此地,
为无数嫩后律徊不去的阴灵鬼物,将它们心中一问,诉之于天。
桂惜,天依旧没敢回答。
只是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否能给又们个答案。
在无数阴灵灼灼的自光下,苏尝摊开手掌,手中的心序熠熠生辉,
“答案不在天,在于凡人心念之间。”
“没有天理的世道,我会带着与我志业道合者,一点点争取讨仞,直至彻底改变整个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