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把腰间装有药酒的银色小葫芦,扔给双手露出白骨的陈平安,
“跟他们一起喝几口缓缓劲。
待会儿再打扫一下战场,看看都有什么缴获,一会儿我再分。”
拿到酒葫芦的草鞋少年闻言眼晴一亮,他早就看见了几件好东西。
正当陈平安一边喝着酒,一边在战场中翻捡东西时。
一位腰配长剑、面容凝重的男人。
在将那些闯入后院,试图点燃榆树的阴毒鬼火全部拔除之后。
便急忙与那位老姬从后院中走出。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双手遮面,青衣青裙,脚下身后皆是绵延树根的女鬼。
许久没从绣楼上下来过的女子,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护得很好。
后院这场鬼火偷袭,有惊无险。
但前院这场大战,她却被苏尝几人显露的力量惊吓得不轻虽然内心深处,她知道迟早会有被除妖降魔之士找上门的这么一天。
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仍是让她惊慌失措。
她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她心如乱麻,只是亦步亦趋的跟在男人身后。
原本为神浩宗修士的男人,朝苏尝顿首一拜,
“杨晃拜谢上仙出手相助。”
老姬亦是一拜。
眼看自己丈夫都如此大礼。
女鬼也顾不得一手遮掩丑陋容颜,艰难想要弯曲身子拜一拜眼前青衫少年。
但是她已经未质化的腰肢,却根本动弹不了几分,同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鸣鸣呀呀几声。
苏尝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不必客气,那个姓楚的榆精也把我们当做目标了,只是顺手解决罢了。”
皮囊腐败、气血几无的持剑男人再次一拜之后,才缓缓起身。
女鬼也再次用双手捂住脸庞。
已经把榆木、甲丸、拂尘等物捡起来的陈平安,看见了女鬼原本的面容。
后者的半张脸庞上的血肉已经全部腐烂,里面还有姐虫爬动。
仅剩半张稍稍完整的容颜,也满是如瓷器的冰裂纹。
这副恐怖姿容,胆子小一些的凡俗夫子,恐怕就要当场吓死。
但是那个名叫杨晃的男人却始终将她挡在身后,回首的目光满是温柔。
大髯刀客打量了一下他,看出了一丝端倪后。
他有些不解的问道,
“你这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长生不去争取,为何要自甘堕落?!
到头来沦为半人半怅鬼的模样?”
对于徐远霞来说,妖魔鬼怪,作票人间,如何暴虐他都不会太过震惊。
因为他觉得那就是妖魔鬼怪的天性。
若是它们与人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大髯汉子从来都是竭力打杀便是。
可是一位练气士改正归邪,他实在无法理解和容忍。
一旁的张山峰赶紧给他解释这古宅作为阵眼可以化解山水煞气的事情。
男人则惨笑道,
“不怪这位壮士不解,如今局面都是我一意孤行所致。”
当初杨晃在神浩宗修行时,也曾是一位有望路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
但在得知与他有青梅竹马、媒之言的莺莺重病后。
便毅然决然的不理会父亲劝他继续修行的家书,执意返回胭脂郡。
然而他终究晚了一步。
在他到时,女子已经死去。
不愿就此生离死别的他,用神造宗一门秘术,以心头血书写了一张招魂符。
保存住了女子尸体,挽回她的残留魂魄。
随后他花光家底,费尽心思,耗尽修为,建造出了这座古宅。
将女子魂魄与此地榆树木芯融合在一起。
整栋古宅,既是帮所爱之人续命,也是画地为牢。
万幸莺莺并未有过埋怨,同样想与他斯守在一起。
于是他们在绣楼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遥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从此相依为命。
而女子的贴身丫鬟,对他们不弃不离。
百年里,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姬。
得知内情的徐远霞慨然一叹,长刀拄地对于这种为情所痴,又未做坏事之辈,他自觉毫无出刀的理由。
尤豫了一下,杨晃有些志志的问向青衫少年道,
“不知诸位仙师想要如何处置我等?”
苏尝看了他一眼,
“看你们夫妻二人状况,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便会堕入恶鬼道。
如果到那时,你们又待如何?”
对于这一点,鬼杨晃直言不讳,女鬼亦是坦然心声。
他们夫妇二人早已约好,真到了那一天,便双双自尽,以免祸害一方百姓。
如果苏尝不信任的话,他们愿意就此赴死。
名为杨晃的男子,伸手握住丑陋女鬼的手,轻声道,
“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女鬼依然口不能言,鸣鸣呀呀,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她是在说那句“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就这么一下。
原本打算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
几时记忆早已模糊,许多事情都已记得不太清楚。
但是有一幕,陈平安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
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纳性子,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了,
“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只是笑着反问,
“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
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年纪太小,没什么感触。
但是爹娘当时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让孩子记住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爹娘走了后,越往后。
陈平安就会越觉得,如果真正喜欢谁,好象一辈子是不够的。
于是就有这么一出场景。
道士张山峰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
他心想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
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
张山峰有些担心,问道,
“陈平安,没事吧?”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个笑脸,摇头道,
“没事没事,今晚的事情太吓人了。
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之前顾不上惊吓,现在没事了,才敢放开了哭。”
张山峰一脸佩服表情,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
随后他转过头去,忍住笑道,
“你就当我没看到。”
还是看似粗犷,实则心细的大髯刀客看见了刚才陈平安眼神的变化。
只是他也没有说什么。
在苏尝身边的小文小声道,
“先生,书上说古榆木芯天生清洁。
若是能够持续汲取天地清灵之气,其实有望恢复灵性,甚至反哺当地气运的。
而且因为古榆树的关系,必然与刚刚那个只能腐坏山水姓秦山神截然不同,
可以造福一方的。”
大髯刀客、道士张山峰以及杨晃都是深深一叹。
涉及到一地数百里山水的庞大气运,只有十境练气士,可称圣的存在,才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他们谁都无能为力。
苏尝揉了揉小瓷人的脑袋,随后看向闭眸等死的怅鬼男人“杨晃,如果你再生机会,你可愿添加我的商行,继续与你家夫人庇护这一方土地?”
杨晃与女鬼都是惬惬然的睁开眼睛。
前者坦然笑了一声,
“仙人今日于我夫妇已有大恩,在下愿意在剩馀三十年岁月中,竭力偿还此恩。”
随后他又有些曙道,
“只是想要改变这一地风水,太过艰难。恩人还是不要为我等将死之鬼浪费修为。”
青衫少年闻言微微一笑,“你说的倒也全是真心话。”
随后苏尝拿出一枚春字印,重重呵了一口气,随后啪一下轻轻盖在这座古宅墙壁上。
下一刻,以古宅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山水颠倒,污秽退散,转为清灵。
原本细雨绵绵、乌云遮盖的天空,也在刹那间云开雾散,琅琅月明。
远处,淫祠山神所在的那座山神庙,瞬间崩塌,山神金身粉碎。
当秦姓山神金身粉碎的那一刻,他始终没想明白缘由。
只是证证高坐于神台之上,就那么烟消云散。
古宅内。
怅鬼杨晃凝神望去,只见四周皆是生机盎然,灵气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汇聚而来。
男人满脸震惊和狂喜。
他原本还觉得这位少年仙师所说的话,虽然出自好心,但是也有些难以置信。
但此刻,眼前的一切,容不得他不信。
女鬼深呼吸一口气,百年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顺畅。
杨晃红着眼睛,无比激动的拜倒在地,
“感谢圣人相助,施舍如此大恩——”
下身木质化的女鬼跪不下去,便向苏尝虔诚作揖。
老姬也是连忙拜了又拜,只觉得一切好似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