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尝与许弱进入青秧洞天之时。
化名为程水东的黄庭国老蛟,也找到了魏檗。
一袭合身儒袍长衫的老人,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气质模样。
因为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
所以他出现在新书院那边时,曾引发轩然大波,惹来诸多揣测。
一位黄庭国的小小侍郎,怎么就突然担任了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庙堂上觉得程水东在儒家学统内并无赫赫头衔,分量太轻,无法服众。
武臣更是大为不满,一个黄庭国的糟老头子,要当大骊读书种子们的先生?
不过并不在乎这些非议的老蛟只是面带微笑的看着魏檗。
这还是他们两位第一次私下见面。
老蛟曦嘘道,
“你魏檗次次死灰复燃,出人意料。”
先是贵为神水国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骊打破金身,沉入水底。
之后好不容易被人帮着拼凑出残破金身,勉强维持香火不断,不曾想祸从天降。
再后面又给两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沦为最底层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还要不如。
但是到头来,竟然文一举升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
估计大骊原有的山岳正神,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都不缺。
魏檗笑了笑,
“还是多亏了苏山主的妙手回春。”
老蛟捻须点头道,
“老夫亦是在这位圣人学生身上,找到了新的大道希望。”
听他这么说,魏檗伸手指向小镇那边,随后是更远方,直白的问道,
“苏山主打算一步步将商行的力量散播到宝瓶州四方。
到时候动乱之世一起,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已经明哲保身那么多年的你,现在真下定决心,跟着苏山主走到底?”
老蛟尤豫片刻,不愿把这位未来山岳大神当傻子,实话实讲,
“我如今心中确实还有几分志芯。
但就象落水挣扎的人,好不容易看见一艘能救自己的船。
难道还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去等那不知是否会出现的下一艘船?”
接着老人再度捻了捻须,
“我是如此,你魏檗又待如何?”
魏檗回身指了指牛角山那边,
“我早已和那的人一起坐上了苏山主的船。
以后我的披云山,也会成为这条船上,让更多人休息的甲板。”
老蛟顺着白衣山神的手指,看见了几拨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正在休息。
他们中有老有幼,有青壮有妇人,大多形容枯稿,神色憔瘁。
但是在旁监工的大骊军卒,应该是得到了白衣山神的授意,并未对这些亡国之徒刻意叼难。
一些劳累晕蕨过去的老弱,还可以由着亲朋好友扶到熊熊燃烧的火炉旁,
喂上几口吃食,喝上一口热水。
魏檗轻声道,
“一开始可没这么好的光景,在他们被赶来骊珠小镇这边的路上。
累死冻死摔死的卢氏刑徒,当然还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尽的,短短两个月之内,就多达六百馀人。
在苏山主送我来这里之后,我就借着自己一地主山神之便宜。
以修牛角山渡口一事,让他们的境遇慢慢改善了一些。
当然,这事不止有我一个人在出力。
小镇学垫那边,因为马老先生不限蒙童户籍,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
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
否则那些体魄屏弱的孩子能否熬过艰难劳作,还真不好说。”
老蛟闻言想起了秋芦客栈里,青衫少年剑斩为祸蛇蛟时的毫不尤豫。
他若有所思的道,
“这就是你们的路啊。”
魏劈摇头纠正道“既然你愿意上苏山主的船,那这就是我们的路。
我这个人啊,喜新不厌旧。越多人愿意添加,我越喜欢。
但是之前那些人,我也会一直替苏山主照看。”
老蛟伸手点了点身旁的白衣神人,
“喜新不厌旧到你这个地步,世间罕见。”
魏檗爽朗大笑,
“所以我当初才能与苏山主在棋墩山成为同伴。”
随后他收敛笑意,望着那些卢氏邢徒的目光深邃悠远,
“救人救心这种事,还是要慢慢做,一点点改变。”
老蛟点点头,想起自己之后要在书院替苏尝挖墙角、培育学子一事。
他轻轻一叹,
“我这边也是任重而道远啊。”
魏檗拱拱手,
“以后你我比邻而居,同坐一船,共勉共勉。”
老蛟无奈摆摆手,
“我还得去趟大骊国师那边,就不陪你了。”
随后老人的身影果真消失不见。
而白衣山神则使用山水倒转的手段,一步来到落魄山。
因为时间已是临近傍晚。
所以无论是山腰处的建筑工地,亦或者靠近山顶竹楼旁的院子里。
都是炊烟畏畏,一片人间烟火气。
魏檗远远望着那个面若桃花的少女,跟同伴一起给人打着饭。
他的眼神温柔,一眼千年。
苏尝与许弱商定完工厂一事之后。
便也回到了落魄山。
他推门走入山顶院子时。
陈平安正看火闷着米饭,几个孩子也在一边忙做一团。
有的是真在帮忙,比如小文和暖树,一个择菜一个洗,配合的很默契。
有的是半帮忙半添乱,比如正洗水果的苏鲤鲤。
这个贪吃的金裙少女,对盆里的每种水果都很好奇。
洗着洗着就往嘴里丢一个尝尝,腮帮鼓鼓的象是只仓鼠一样。
还有两个家伙既不帮忙,也没添乱,就在一旁闲侃聊天。
身穿青衣的水蛇景清,与手拿画片的刘羡阳凑在一起,就开始谈天说地。
一个讲自己跟着水神兄弟的威风事迹。
一个讲自己跟苏尝在小镇打老猿时的洒脱快意。
正当大头少年准备给青衣小童推荐一下自己的爱好时。
他馀光一臀,看见苏尝走进来,立马就着脸跑到了后者身边。
哪怕两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但是刘羡阳心中却丝毫没生出距离感。
他勾上苏尝的肩后就开始诉苦抱怨,
“苏尝,我可想死你了。
自从王朱跟宋集薪那孙子走了之后。
我每天就只能和这些画片为伴,晚上翻来复去都要把它们看烂了。”
青衫少年瞅了瞅对方手中那都有些掉色的画片,脸上浮出一抹黑线,
“刘羡阳,你实话告诉我,磨损的这么厉害,你是不是偷偷拿嘴舔了?”
大头少年闻言表情有些汕汕,随后心虚的顾左右而言他道“都是自家兄弟,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苏尝,帮帮忙,给我画点王朱的画,解解我心中这抹躁动的想念。”
苏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你这躁动的不只是想念吧?
我看阮师傅给你安排的打铁活计还是不够满,让你晚上居然还有力气活动手腕。”
被青衫少年埋汰了一番的刘羡阳还没有说什么话。
正烧火做饭的陈平安却在连续咳咳了两声后,涨红了脸。
经过给奶牛配种一事的草鞋少年,加之有刘羡阳这个死党的诲人不倦。
此刻已经不再是完全白纸一片,多少懂了点男生该懂的事情。
苏尝了一眼居然秒懂的陈平安。
心想果然士别一日,当刮自相看。
以草鞋少年这个开窍速度来看,自己给未来千儿子千女儿备好的名字,估计不用等上太多年。
青衫少年最终也没过刘羡阳的死皮赖脸,答应抽空给他画一点新花样。
有了苏尝的许诺,刘羡阳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让几个孩子都去一边玩。
他一个揽下洗菜打杂的活,在厨房卖力的干着。
苏尝则拿起勺子,开始炒菜。
于是三个少年就象在当初在泥瓶巷里的那个小院一样。
一个切菜打杂,一个劈柴添火,一个掌勺做饭。
饭菜做好之后,苏尝让小丫头暖树端着一份饭菜,放在了竹楼二楼那边。
之后,某个姗姗来迟,又正好赶上饭点的白衣山神,毫不羞惭的给自己添了一份碗筷。
于是小院里的方桌上。
就坐着尝安商行的东家苏尝,掌柜陈平安,股东刘羡阳,山神魏檗。
还有四个孩子,苏鲤鲤,文争目,景清,暖树。
在热闹欢笑的饭桌上,明月星稀之下。
苏尝想起了还在大隋的那几个孩子,忽然有些忧心他们是否已经吃上了饭。
新山涯书院里。
吃完饭的李槐想要逛书院玩,结果喊来喊去。
李宝瓶说书院的椅角晃都走遍了,再怎么逛也没劲。
再说了她还欠着授业先生的好几篇罚抄文章,她得在睡觉之前赶紧抄完,好在梦中与苏师兄相见!
林守一说则在藏书楼看书,拔完了所有困龙钉的谢谢要炼化那柄离火之剑,
也没办法陪李槐去玩。
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说话又好象最没事情做的于禄,跟着李槐一起逛着熟悉的东华山。
他们并肩漫步至那静谧的小湖之畔,看看湖面上倒映的姣洁月色,又抬头望了望夜幕中那轮辉映的明月。
李槐轻声嘟囊,“也不知道苏师兄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尤记挂着那些卢氏邢徒的于禄默然不语。
在苏尝临走之前,某次喂拳之馀,他就曾问过这位青衫少年自己该怎么办。
当时苏尝就给他吃了个定心丸,说已经有人在管那些卢氏遗民。
但是青衫少年也告诉他。
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需要他这个曾经的王朝太子,如今的少年于禄去一起去做与改变。
现在的于禄,想到要重新面对那些故国百姓时。
心中不再有任何抵触,反而满怀期待。
他想要亲口告诉他们,这世间尤有希望和未来可言。
并且他会与他们一起将这未来实现。
山涯书院的书楼内,挑灯夜读书的林守一,突然叹息一声。
他放下书本,走到窗口,也望着天上的明月。
林守一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
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跟上苏尝的背影。
还有喝上三口酒不晕。
一想到这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林守一,脸庞上也浮出一抹温暖笑意。
红棉袄小姑娘所在的学舍里也挑着灯。
把手里的毛笔蘸了醮墨汁后,小宝瓶满脸肃穆,高高提起持笔的骼膊。
随后她轻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开工!
,能够把楷体字写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够可以了。
一看就是抄书抄出了熟稔技巧。
写满了一张纸后,她就会随手抹开到一旁,默念“走蛇”两个字。
在抄完最后一张之后,小姑娘兴冲冲的去洗漱时,也抬头看了看月亮。
她对月亮眨了眨眼,随后信誓旦旦,
“蛇没有苏师兄心河里那颗星星亮眼。”
两地之人,举头望明月,各有所思。
但此时还没有人想到。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丞再次齐聚,并且吃上苏尝亲手做的饭时。
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
也没有人想到。
到那时候。
绘有天理昭彰的红色商行帜,会在漫长城头上的每个角落,迎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