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得极低,北境大营的天幕如铅铸般沉重。
风裹著沙尘掠过旷野,撞在营帐上的兽皮,发出呜呜的低鸣。
火光在风中抖动,映得营外那一排排枪戈似鬼影森森,仿佛连空气里都瀰漫著硝与血的味道。
营门口的號角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军士低低的议论声。
那声音压抑、克制,却像暗潮般在大营中四散。
他们聚在火堆旁,披著破甲,脸上满是寒霜与疲色,言语里掩不住的震惊与惶惑。
“唉赵都尉一个人,都被韩將军压得死死的。”
“是啊,赵都尉拼命护那小子一场,最后自己都险些被治罪。那小卒子——寧萧?好不容易保了条命,现在倒好,这会儿竟还敢当面顶韩將军?”
“呵,他这是不知死活啊!”“这韩將军,眼下军功在身,怕是马上就要升迁。得罪了他,这小卒子往后还想在军中立足?”
“立足?怕是命都难保!”
风声一过,那些低语像潮水般又起。
火堆劈啪作响,光影映著一张张被风砂刻出刀痕的面孔。
有人摇头嘆气,有人眉头紧锁。
“赵都尉那性子太直,说不过韩將军也就罢了。可这小卒子他哪来的胆子?他不明白,这时候多说一句话,就是往刀口上撞啊。”
“听说他还懂点药理,性子也还算不错。”“可惜啊,这样的人,本该可以有个不错的前程,偏偏不长眼,如今怕是要被人害死。”
几人沉默了片刻,又有人轻声道:“接下来,这韩守义必然会被封赏升迁,赵都尉现在已经落下风,若再保不住那小卒子”
他话没说完,另一人便嘆了口气。“保不住的。赵都尉也被压得喘不过气。今日一战,韩守义贏的不只是军功——他还贏得了接下来的权利啊。”
火光在眾人眼中闪烁,他们的声音愈发低。有人狠狠將手中的木棍戳进火堆,火星四散。
“这世道,原来真是奸滑的活得久啊。拼命的反倒被逼成罪人。”没人应声。只有那火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在为他们的沉默伴奏。
营外的风渐渐大了,捲起厚重的尘沙,吹得旗幡猎猎作响。
另一头的帐前,几名从赵烈营中调来的老兵正围著火堆坐著,背影厚重如石。
“我看那寧萧不像莽撞人。”“你是说他真有底?”“难说。”
那人嘆息,“可我怕他是被逼的。赵都尉为他出头,被韩守义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少年若心里有血气,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说著,他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只是这仗还没完,朝廷还没定谁当统帅。若真闹大,赵都尉连他自己都保不住,更別提那小卒子了。”
周围人皆默然。
他们不是不懂。军中讲的是势。
韩守义如今立下“救援之功”,沈主帅昏迷在榻,他自然成了北境大军的中流砥柱。
这股势一旦成型,任凭你说多少道理,都像蚍蜉撼树。
可偏偏,在那样的局势之下,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却站了出来。
“唉,”有个年轻军士喃喃道,“我看他那样子,竟还真像是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呵,怕是被热血冲昏了头吧。”
“可那眼神”年轻军士抬头,看著不远处主帐的方向,“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就像就像他根本不怕死。”
火光在那一瞬轻轻摇曳。几人都沉默了。
营地的风,从西北方吹来,带著寒铁的气息。那风钻进他们的盔甲缝隙里,冷得刺骨,却也让他们心头莫名一颤。
他们隱约能感受到——在那座大帐里,或许真会有一场意料之外的风暴。
大帐之內,气氛依旧凝滯。
火光映著每一张脸,闪烁的光影將寧萧的轮廓勾得分明。他立在原地,目光沉静如潭,仿佛那场外头的喧囂与他无关。
韩守义的嘴角依旧带笑,只是那笑意中,已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
蒙尚元微微眯眼,似在观望。
至於赵烈,他站在一旁,眉目如刀,神情复杂至极。
寧萧的目光,缓缓从韩守义的脸上掠过。他没有急著开口,只是伸手拨了拨火堆,火光腾起,照亮了他微微扬起的侧顏。
那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却藏著一丝极深的锋芒。
帐外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短促而有力。风声透进来,火焰摇得更烈。
寧萧终於抬眼,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如铁敲石。
“韩將军。”
他顿了顿,似乎在刻意放缓语气,“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韩守义眉梢轻挑,笑道:“说。”
“您说那赌约是玩笑,可当时的在场之人,皆记得您以项上人头为誓——此言是否也为玩笑?”
他话音未落,帐中再次一静。
赵烈眉头一跳。蒙尚元的目光一闪。
火光映著韩守义的脸,他的笑意缓缓收敛,眼底的阴影一点点加深。
“你小子,”他低声道,语调里已有寒意,“果真一点不怕死?”
寧萧不语。
只是微微一笑。
他那一笑,乾净、平静,却让所有人都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像是他早已將生死放在一边,心中只有那一件事——真与假,黑与白。
帐外的风呼啸而过。火光剧烈闪烁,映出一圈刺目的红。
赵烈忽然觉得胸口一震,喉头一紧。
他忽然明白,那少年之所以能站出来,不是因为不懂势。而是——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那份早已被眾人遗忘的东西。
那一刻,连韩守义,也不由得沉下了脸。
空气,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缝。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这缝隙,是被火焰点燃,还是被血封死。
火光跳动。
寧萧依旧站得笔直,静静望著韩守义。
他一言未发,可那目光,竟让人有种错觉——仿佛整座北境的风声,都在为他屏息。
而在营外,听得议论的军士们,却一个个止住了声。
他们抬头,看向那座主帐。
风在呼啸,旗在猎猎,火光映得半边天空血红。
轰——
火光猛地一跳。
韩守义那声低笑,起初还带著几分轻蔑的气息,可很快就变成了怒极反笑。
他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胸膛一起一伏,那笑声在帐內迴荡著,竟带著一股几乎近乎狰狞的冷意。
“好好一个寧萧。”他冷声道,声音像是被铁刃刮过,“我倒真没想到,这北境军中,居然还有你这样一个硬骨头!”
说著,他猛地上前一步。
那一步,极重。
地面都被踏得震了一下,尘土自地缝里冒起,火光被脚步震得乱颤。
韩守义眯著眼,眼底闪著狠厉的光。那是一种掩不住的暴戾,一种身居高位者的蔑然狂妄。
“好,既然你想讲理,那本將就让你个明白。”
他话音未落,身形忽然一动。
眾人只见他转身走到一名武將身边,伸手一抓——
“鏘——!”
一柄长刀,脱鞘而出!
那一声金铁交鸣,刺得人耳膜发麻。
刀光掠过火焰,映著韩守义半边阴沉的面孔。他面色森冷,眼底透出一种近乎狂妄的冷笑。
“你不是说,要我以命为证么?”
他猛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寧萧。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眾人的心口上。
“好!”“那本將,就把命摆在这儿!”
说到最后一句,他抬手,將那柄刀“啪”地一下横著拍在萧寧面前的案上!
火光一晃,刀身的冷芒映得人眼几乎睁不开。
帐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萧寧静静地看著那柄刀,神色未动。
而韩守义的声音,此刻已变得低沉、阴鷙,像是一头被触怒的野兽:
“小子,今日的军功封赏你也听到了吧?!”
他猛地抬手,指著自己胸口,用力拍了一下。
“这北境能保到现在,是谁的功劳?!”
“是我!”
“若不是我韩守义率军死战,你们早就尸骨无存!”
他咬牙切齿,眼神阴狠。
“怎么?”
“难不成,你现在要杀了我?”
“杀了我,谁来守城?!”
“谁来挡敌?!”
“这北境,没了我,早就沦陷!”
他每说一句,声音都更重,仿佛要把整个帐都震塌。
火光下,他那双眼透出逼人的狂气。
“別说那赌约是玩笑!”他冷笑著,“就算是真的,你敢在这个时候动我韩守义?!”
“你一个小卒,敢么?!”
“別说你不敢,就算是皇帝现在站在我面前,也不敢!”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帐中所有人都怔住了。
连蒙尚元的眉头,也微微一皱。
那是赤裸裸的狂言。
按理说,他自然没有资格说这话。
可在军功作假之后,有了军功佐证,他完全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只要他说得够大声,不心虚。
事实上,谁都知道,眼下的北境,根本不是靠他撑下来的。
他率军迎敌?他守城?他稳防线?
笑话!
眾人都清楚,那一夜燕门鏖战,真正挡在最前线的,是赵烈与他那支残军!是他们血战三昼夜,尸堆如山,才把敌军的先锋挡在壕沟之外。
而韩守义呢?他那时早已退到二十里外的临河营中,打著“后方指挥”的旗號,一夜未出营门。
直到敌军退去,他才带著人马姍姍来迟,连尘土都没沾上半点。
可偏偏,他的嗓门最大。
他在帐中大谈“统筹全局”、“坐镇指令”,一句话就把自己的退缩,粉饰成“保全兵力”;把赵烈的拼死血战,说成“妄动轻敌”;再把沈主帅昏迷前留下的命令,改成“遵从韩將军布置”。
就这样——他把一场惨烈的血战,说成了自己的谋定而胜;把真正浴血奋战的人,踩成了他登功的踏脚石。
而更可笑的是,朝中那些文官、上將,根本看不见真相。
他们只看见报功文里写著“韩守义调度有方”“大军退敌有功”。
於是,假成了真。谎言,成了功绩。
此刻,他便是仗著那份虚浮的“军功”,狐假虎威!
那张满口“北境因我而存”的嘴,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侮辱那些死去的兄弟! 可他却说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仿佛北境真是靠他一人支撑——仿佛那千万流的血,全都流在他的盔甲上!
而最让人憋屈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胡说。
可没人敢驳。
因为他现在,手握军功在身。因为他此刻的地位,是靠著那场谎言堆出来的。
所以,当他说“北境能守,是靠我”,就算明知是谎,眾人也只能低头。
就算明知可笑,也只能沉默。
他就是仗著这份假功,胡扯得理直气壮——还要逼人,反驳他就是“乱军之罪”。
这,才是最让人心寒的地方。
没人敢应声。
没有人。
毕竟,他说的是假,可军功是真!
未来的封赏,也是真!
这个时候说话,一旦未来韩守义发难,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下场!
空气安静得可怕。
火焰噼啪燃烧,照著韩守义的脸,那双眼中全是冷笑与傲慢。
“来啊,小子!”
他冷冷道,忽然將刀猛地一扔——
“鏗!”
刀尖插入地面,刀身笔直颤动,火光在其上跳动不休。
韩守义眯起眼,声音低沉、狠毒:
“你要讲公道不是?”“你要为那赌约討命不是?”
“行啊——”
“来,拿这刀!”
“有种的,你砍了我的头!”
那一瞬间,大帐內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
火焰静止,风声也似乎停了。
赵烈的瞳孔骤缩,心头一震。
“韩守义——”他低吼一声,可声音被硬生生压在喉咙里。
帐內的將士们个个神情复杂,没人敢出声。
他们都明白,韩守义这一招是逼杀。
他把自己放在了“北境唯一支柱”的位置上。只要寧萧敢接刀,敢有半分举动,那就是“谋害功臣”,那就是“乱军之罪”。
哪怕寧萧有理,也会瞬间被整个军法碾碎。
——这才是韩守义真正的狠。
他明知自己言过界,却偏偏要用这无可撼动的“功名”来反噬。
他那冷笑,像是带著血的刀刃,划在眾人心头。
“怎么?”“你不是要主持公道吗?”
“来啊——”
“本將韩守义,立功无数,救下万民!”
“你若真有胆量,就拿这刀,砍下我的头!”
“若你敢!”
“那就证明你真是个男人!”
“若不敢——”“那就证明你,不过是一条会叫的狗!”
韩守义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得帐顶都微微颤抖。
火光映著他咆哮的脸,额上的青筋暴起,汗珠顺著鬢角滑落,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被激怒的狼。
“来啊!”“动手啊!”
“你不是不怕死么?!”
“来!!!”
他猛地一脚,踢在那柄刀的刀柄上。
“当——”
刀身一震,嗡嗡作响,刀锋几乎擦过萧寧的脚尖。
一缕寒气,从刀刃上散出,仿佛將整座帐的温度都拉低。
萧寧站在那儿,依旧没有动。
火光映著他微微下垂的睫毛,那双眼平静得像湖水。
他没有退,也没有弯腰。
只是在那一瞬间,轻轻抬头。
那一抬,光线掠过他脸颊,映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冷意。
他看著韩守义,声音很轻,却极稳。
“韩將军。”
“我若真要你的头,不需此刻。”
帐中空气仿佛被抽走。
所有人都愣住。
韩守义的笑,硬生生凝在脸上。
他的手还半举著,表情一瞬间僵死。
萧寧一步未动,眼神没有半点波澜。
“您说得对。”他缓缓开口,“北境危急,军心未定。”
“若我此刻真动手,杀了您,的確乱军。”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语气忽然转冷。
“可若我不说,若无人揭穿,您这些『功劳』,便要压著多少忠魂?”
他声音不高,却一句比一句更沉。
“韩將军,您说没有您北境早亡,可您可还记得是谁挡在前线?是谁血染城墙?”
“那夜攻城,您可曾在场?”
“沈主帅昏迷,赵都尉力竭,多少兄弟倒在壕沟里——”
“而您,”
“您却在喊著要退军!”
这最后一句,如同雷霆!
“轰——!”
火焰几乎被震得一颤。
全场死寂。
空气似乎凝成了冰。
赵烈浑身一震,血气翻涌。
他咬著牙,拳头一紧,指节爆出清脆的“咔嚓”声。
韩守义的脸色,一寸寸沉下去。
他盯著寧萧,眼神像要吃人。
“你说什么?”他低声咆哮,声音沙哑,带著抑制不住的杀意。
“再说一遍!”
萧寧不答,只是平静地看著他。
那一刻,整座帐似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满身权势、仗功傲世的统帅;一个,是无名无职、被压在尘土里的卒。
可偏偏,那无名小卒的目光,比火光更亮。
他没有剑,没有势。
却让韩守义的呼吸,第一次乱了。
火光晃动。
帐外的风呼啸著捲入,吹乱了旗帜,也吹乱了眾人的心。
赵烈望著这一幕,喉咙哽住,心头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衝动。
他想笑。
——是的,他想笑。
那笑里有悲、有恨、有血气翻腾的痛。
因为他终於看见了——有人,敢替他们说出那句埋在胸口的真话。
这一刻,大帐里所有的將士都屏息。
他们看著那个少年,看著那柄在他脚边颤抖的刀,看著那一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
韩守义的唇在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那声音,却被火焰彻底吞没。
一阵风,吹灭了一半火堆。
夜色如铁,空气中只有那柄刀的颤音——
清而冷,锐如血。
火光在帐中微微抖动。那一刻,空气沉寂得几乎凝固。所有人都望著萧寧——那个被人称作“寧萧”的无名小卒。
他静静站著,目光冷而直,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韩守义的脸色铁青,嘴角的笑早已僵死。他不再笑了。因为他听懂了萧寧的意思。——那不是指责。那是在揭穿。
萧寧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像一柄锋锐的刃,轻轻割开夜色。
“韩將军,”“你说北境能守,是因为你。”“可当沈主帅昏迷、城门破裂、敌军突入时——你在哪?”
火焰跳动,照著他漆黑的眼。
“你那时躲在临河的后营,说要『整军』,说要『稳势』,可前阵三千人浴血,半数折命——你可曾带一骑去救?”
“那夜,壕沟里尸体堆了三丈,血水漫到膝盖,赵都尉三次重伤不退,硬是死守到了天明。”“你呢?”
“你那时在何处?!”
这一声,陡然拔高。
帐中的空气,仿佛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火光猛地一窜,烛影乱跳,照得韩守义的脸色阴晴不定。
“你说,是你在守北境?”萧寧冷笑。“你说,是你救了眾人?”
“那请问——那些在壕沟中死去的兄弟们,究竟是替谁挡的刀?!”
他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像石子落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是谁在前阵断臂流血,谁在尸堆里喊『守住燕门』,是谁在被火烧焦的战壕里,把主帅的令旗插了回去?”
“赵都尉!”“还有他的將士们!”
火光一闪,映著萧寧的面庞——那不是怒吼,而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控诉。
“你什么都没做,”“却在那里大言不惭!”
“你仗著一句『调度得当』,就把那些血战得来的功劳据为己有;”
“你仗著几封文书,就让沈主帅的命令成了你的『远见』;”
“你仗著一张嘴,骗过了朝堂,骗过了功簿,骗过了那些还活著、却不敢说话的人。”
“可你骗不了——死去的兄弟。”
这句话落下,仿佛整个天地都静了。
风声从帐门缝隙灌进来,火焰剧烈地跳动。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呼吸。
赵烈的喉结微微滚动。他心中那股久压的憋屈与恨,几乎要衝破胸腔。
他没想到,有人竟能当眾说出这些话——那是他心中日日想喊、却一句都不敢说的真相。
一名老兵在角落里低低吸气,眼眶微红。
帐外,似乎也有几名守卫的士兵竖起了耳朵。他们听不清每个字,但那一声声“谁在前阵”“谁流的血”,却重重砸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