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內,日光愈盛,已从东窗斜照至殿心中央,流金般洒落在那一方青玉御阶上,將萧寧的冕服镀上一层不可逼视的光泽。
这座朝堂,曾在大尧歷代天子手下,见证无数风波起落;而此刻,却仿佛静止在这一瞬之中。
名录已传阅一圈。
列臣皆无言,或低眉沉思,或面带震骇,或轻抚长须,面色复杂难明。
那是一种说不出口的钦服,又隱隱带著一丝难以置信的疑惑——天子究竟是如何,在他们都尚未有暇顾及之际,便悄然寻得这许多寒门俊杰?
更重要的是——他是如何做到,能將那一位位如落在尘埃中的真才实学之人,一一整理、详註、考核,最终聚录成这份几乎无可挑剔的名册?
而这份名单上,不仅有许居正、霍纲、魏瑞等人原欲举荐的数位心腹士子,更有不少名字,是他们虽耳闻,却未曾真正接触、亦不敢贸然推荐者。
这些人,有的出身低微到令人侧目,有的未曾一试科场便沉埋市井。
可在这册子里,却一一名贯履清,点评分明。
这已非“识人之明”,而更像是一场超越庙堂常理的系统搜罗与排查,是对朝廷体系之外那片人才荒野的惊雷一击。
而这份名单,仅仅只有三十七页,一百二十六人。
眾人尚未从这第一份名录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就在此时,御阶之上,萧寧却缓缓抬起手,再次轻轻一摆。
“除此之外——”
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尚有几份名录,诸位不妨一併看看。”
言罢,內侍再度出列,从案几旁的黑檀匣中,依次捧出整整五册名录。
每册封面皆不相同,或为玄铁封、或为蓝缎布、或为旧皮卷、或为竹简编綾、亦有书页显出多次翻阅后磨出的老痕。
五册,五式,內容未显,其形先震。
而当那一册册沉甸甸地送至许居正、霍纲、魏瑞等人手中时,原本已镇定许久的诸公,竟再一次神情陡变。
因为,这五册名录,加上先前那一册,共计六本,逐页点清之后,赫然將近一千一百三十七人!
是的——
一千一百三十七!
那是足以编设五部官署、三道州府、十三司坊、四十余衙的完整官僚体系之数!
是足以替代半个朝堂、填补整个新党留下空位的“完全官制覆盖表”!
许居正手中微颤。
他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位陛下不是空口託词之人,可当这庞然数字真的摆在眼前时,他依旧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眩晕感。
“千人之数”他喃喃低语。
一旁的霍纲额角浮现一层汗意,嘴唇紧抿,迟迟没有翻开。
魏瑞更是脸色微变,目光之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震骇与警惕。
朝堂之中,那些中低阶文官、诸司主事、府丞州佐,亦皆听出了“千人名录”这几个字后所隱含的意味,纷纷变色。
有人低声倒抽冷气。
有人悄悄向身旁同僚示意,交换眼神,眼中满是未明的惊惧。
——陛下竟已准备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还叫临时起意吗?
——莫非,从很久以前,他便已打定主意,要彻底清洗朝局?!
这一刻,所有朝臣都不禁生出一种不寒而慄的错觉:他们之前口口声声说朝中无才,说寒门难登堂,说无人可堪大任,而这位年仅弱冠的天子,却早在他们未曾察觉之时,已於四方密访、百工沉潜之间,悄然搭建出一个“与旧制並列”的隱形政才库!
而这份“政才库”,一旦解封,就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足可换血整个朝局。
金鑾殿上,鸦雀无声。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被这“千人名录”的分量,压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们甚至开始怀疑——
是他们老了?
是他们看错了?
是他们真的,已经落后於这个帝王的布局了吗?
有年轻官员小心翼翼凑近许居正身旁,悄声道:
“许公这许多之人,难不成都要直接任命?”
许居正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他確实不知道。
因为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这位看似尚在年少、尚在磨礪的天子,远比他所想像的,更加深沉、更为周密、更具掌控之心。
而殿上,那冕服之中端坐不动的少年君主,却在眾臣愕然目光中,缓缓开口。
声音平稳,却如晨钟暮鼓,直击人心:
“诸卿所惊,朕亦能明。”
“此千余人,並非皆属朕一人所寻,亦非临时起意。”
“早在朕尚居缘会之时,便已命密司、察院、贡监、內廷诸部,於天下巡视之中,暗中记录各地寒士之才、文吏之能、郡县幕僚之行跡。”
“更命典仪司、教坊、御史之属,择日不定,扮为平人,遍访於学塾、庠舍、山林、村塾、驛站之地。”
“凡有志士,凡有所能者,皆不得遗。”
“此非一朝一夕之事,亦非一人一手之功。”
“朕不过匯总其志,辑其才,列之成册,以备朝局所需。”
此言一出,群臣更是骇然。
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萧寧从未亲口说过他“一个人”识得所有人。
但他却用另一种方式,让所有人不得不正视!
兴许!
他已在宫廷之外,悄然架起了一整套、独立於原有科举系统与举荐体制之外的“皇帝识人网络”!
那是一套遍布四方、深入基层、绕开官僚层层阻塞、直通寒士乡野的系统!
而这套系统的存在,已经远远顛覆了原有的朝政逻辑:
从今往后,士子登堂,未必只靠清流举荐、新党提携,亦未必非登科举不可!
只要入得天子之眼,只要榜上有名,便可得“朕心可用”之机!
这一点,才是最致命的!
金鑾殿中,光线已愈明亮。
可在列臣心中,却仿佛落下一道道看不见的深影。
那是震撼,是恐惧,是自我否定的颤慄。
那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
他们或许不再是天下士子的唯一门槛,不再是掌控朝局的唯一路径。
而那位少年的身影,在这片阳光之中,越来越高,越来越冷,越来越遥不可及。
金鑾殿中,气氛已然凝重至极,而就在眾人仍沉浸在“千人名录”的震撼之中时,朝中竟骤然响起一阵低语杂音。
原本被镇住的文武百官,在翻阅完那五册巨卷之后,纷纷忍不住低声与左右交谈——起初只是几个幕职小臣凑在一处低语,但不多时,这窃窃私议竟逐渐匯聚成一股越发清晰的暗流,悄然在殿中蔓延。
“这等才识之士,怎能安排於杂署?此人可堪翰林!”
“你说此子?我看未必。若说才学,其上者还有二十七人!”
“你说那人出身医户,岂可列文曹?”
“若论吏能,我看那徐恆远最堪財政!怎反而排在后列?”
“但徐恆远少文名,不曾应考啊!”
“正因如此,才需重加考核!”
声音起於私议,却很快高至可闻。
一位户部右侍郎率先出列,面色诚恳地奏道:
“陛下所举诸才,实乃大尧之幸,万民之望。
“但千人之数,纷杂庞大,其才有別,其行难同,倘若不设分流之法,一时尽用,恐貽日后之患。”
“臣斗胆建议,不若设官考之制,將此千人分流程试,以才授任、以事定职。”
其言一落,便有数人附议。
“不错!考之可明优劣。”
“若不试而用,恐有错荐。”
“陛下既已广纳寒才,正宜设章程加以统筹。”
“昔年汉初察举,犹有典法;唐时科取,尚设殿试。今之名录虽佳,亦应循程而正。”
话语渐多,几近譁然。
一时间,朝中列位清流、新附文臣、地方官吏,竟纷纷各言其是,或爭论谁才应居上列,或质疑某人资歷不足,或主张以地域分类、按品试程——甚至已有御史中丞建议设“五道巡考”,由五部之首设问,十三司行核,分榜记名,三轮考復,方为公允。
原本静如深井的殿中,顷刻之间化作千帆爭渡之局。
许居正见状,眼角微微抽动,暗自嘆息。
方才还是“无人可任”,如今却成了“人太多难分”——
他沉吟片刻,终於迈步出列。
“陛下。”
他的声音並不高,却如一记鏗鏘清钟,立时止住了殿中眾议。
“臣等本言『官无其人』,今陛下广纳才俊,反生爭夺、评议、执拗,实非臣等本意。”
“然臣斗胆以为,既为补官、启新制,择人为本则不可草率。”
“今千余人所列,虽皆履歷详明,才行可据,但若未试其志、验其能、辨其长短,便授以官秩,恐有偏举之虞。”
“臣以为——不若设一大考。”
“大考之前,分级设程,列其长短,归其属性,或文、或法、或吏、或兵、或杂艺、或机务——皆设命题。”
“设考司、司案、总府三道相互钳制,既可公允公平,亦可避党私干政之忧。” “再由天子御定其法,择才而任。”
此言一出,朝中顿时一静。
诸多爭论者,皆在此刻神色一顿,似是终於找到了一个可以折中的方案。
“考!”这个字,如破局之剑,暂时止住了眾人的杂议。
不少官员纷纷点头。
“许公所言甚当。”
“设考,既不徇情,又不误贤。”
“朝廷原本即以科举立制,此为正本清源。”
殿中气氛似乎逐渐稳定下来。
可就在这时,萧寧忽然轻轻一笑,目光从许居正身上移开,扫过整个朝堂。
他语声不高,却带著一股让人莫名发寒的沉静。
“诸卿所议,朕正有此意。”
“此千余人,既非一时之喜,亦非无据之荐,若要授官,朕自然不肯因私论而乱序。”
“所以,这次大考——朕会设。”
“不过,此番之考,与往日不同。”
他声音陡然一顿,话锋陡转,语气加重:
“这一次,朕打算——这次要使用一些,不同以往的科举之制。”
话音落下,殿內譁然。
金鑾殿內,风声已歇。
先前还在彼此辩驳、爭论人选的列位大臣,此刻皆如石雕般凝立原地。
那句“朕打算使用一些不同以往的科举之制”,如天雷惊破静海,余音未散,已掀起朝堂上彻骨寒意。
千年来,科举之制,便是大尧立国之本。
从初设九品,到大整礼部,再至文榜、武榜分列,殿试、乡试、会试三道设程,凡入仕者,无不由此而出。
自文帝以降,歷朝歷代虽有小调,然皆不敢动其纲目一丝。
因其不仅为择士之道,更是天下寒门登堂之路,是士子之命脉,是社稷稳定之器,是大尧正统的象徵。
更何况,此制立成后,百年来已被诸国效仿。
无论是南楚、北黎,抑或蛮方小邦,皆派人入大尧贡监求习其法。
可以说,科举,不仅是朝政制度,更是文明之势象徵,是神川大陆政治上的“神明准绳”。
可如今,萧寧却於此堂之上,於眾臣之前,於天听昭昭之下,骤然说出“变制”二字。
一时之间,眾人心神震盪,呼吸急促,连空气都仿佛因这句话而凝结。
最先变色的,是礼部诸司之人。
掌典籍、司贡举、行试务、阅策题、编考录,这一整套流程下来的每一级官吏,都在此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他们原本还在想著,如何依照大考名册调配场次,规整考纲,设临时试厅,如今这一切,似乎被一语击碎。
“改科举”三字,击中他们每一个人的立身根基。
隨后震惊的,是六部侍郎与內外台属。
他们不比礼部之人专事选士,反而更懂这“科举制”背后的权力结构与社会效应。
大尧文治之所以昌盛,固然有律法之精、制度之密,但其根本,便在於天下士子皆愿守制而为,不流於门第,不崇尚私荐,不倚仗权贵。
如今天子欲动其本,若无极慎之道,恐非“兴新制”,而是“掀旧局”。
许久之后,终於有人出列。
是霍纲。
他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声音並不高,却仿佛带著某种久经山雨之后的苍凉:
“陛下,臣有不解,不知陛下此言『不同以往之制』,所指为何?若为考纲增改,倒也无伤大雅;但若是动其根本臣请陛下三思。”
他话未落,便听得身旁魏瑞一声低沉附和:
“陛下,臣亦以为,科举之制,虽非天授,然其行千载,所定者纲,其守者道,所望者民心也。”
“今改其法,若无深患、无疾根,不惟上扰礼部,下乱士子,亦恐动摇天下人心。”
魏瑞极少开口,此番却字字凝重,竟微有哽咽之意。
而紧隨其后站出的——便是许居正。
他行至殿前三阶之外,拱手一揖,再未抬头,声音沙哑,却字字沉稳:
“陛下,此举,非小事也。”
“臣明白陛下心忧朝政,欲以非常之法解非常之困,欲以新制收寒门以固根基,此志忠诚,天下共钦。”
“但此科考之制,乃国本也。”
“国本者,非可隨意更张者也。”
他顿了顿,忽而仰首,目光灼灼地望向御阶之上那冕服之人:
“臣斗胆请问陛下——”
“此时之变,是否因人多难选?”
“若是如此,臣请以考纲为主、殿试为裁、分流设局,仍守旧制之体而广开其用。”
“若陛下不愿以旧制衡才,是担其考题之浅、形制之僵、门槛之高?——臣以为,制度可修,体制可调,然不宜弃。”
“若陛下欲彻底推翻,另立一制——那臣请陛下慎之又慎。”
“万一新制未成,旧纲已废,到时天下士林无所適从,名不知归、才不知往、志士茫然、礼部失据,那大尧朝局,不乱则诡,不诡则崩。”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因为许居正一向为中和之士,少言极辞,此刻却几乎言及“朝局崩坏”之危,足见其忧虑至极。
不少朝臣也隨之附和:
“陛下,非臣等固执旧制,实是忧其根本。”
“千载制度,非可轻议。”
“若陛下真欲另开新章,臣请陛下设明制,循试行之法,慎行勿躁。”
“陛下此意,望再议。”
语声重重,殿內似风雨骤起。
其中不乏年轻官员亦暗暗生惧。
——若是朝廷推翻旧制,他们这些曾苦读数年,只为三试入仕的士子,又当何去何从?
——他们原本以为,这场大考不过是“广纳寒门”的新政,却不料竟触及整个体制的根本!
这份惊恐,源自於对於未来路径的彻底未知。
可也有极少数,眼中却燃起炽热的光。
他们曾困於乡野,困於门第,困於那一纸捲轴之外。
他们最明白,旧制虽成,却亦有其壅蔽之处;若陛下真能开一新路,或许,他们將是最大受益者。
但正因如此,他们更清楚——此事绝非轻启可行。
金鑾殿內,殿门紧闭,外头的阳光正烈,却照不进这座深宫之中眾人心头的阴影。
萧寧那句“要使用不同以往的科举之制”仍在空气中迴荡未散,而大殿之中,已如沸水渐起,层层气浪翻腾不已。
便在许居正那番恳切之言之后,一道熟悉的声音紧隨其后,响於朝堂之上。
“陛下!”那声音並不高,却自有一种沉稳的节奏,带著几分不易忽视的篤定。
眾臣回首望去,是郭仪。
他缓步出列,神色严肃,眉眼间已不见从前的平和笑意,而多出几分不易掩饰的忧色。
他並未绕圈斡旋,更未曲笔相諫,而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陛下所言变制,臣听之,心惊耳热。”
“然臣以为,今日之科举,非但为大尧所恃之根基,更为天下所共仰之制度。”
“其法之完备,程式之严整,已非昔年察举所能比擬。”
他举目四望,目光掠过列位同僚,又落回那青玉御阶之上,沉声再道:
“若论天下制度之最为周密者,非大尧之科举莫属。其制已行五百余年,期间虽有修整,然无一废纲弃本。”
“陛下今欲改之,却不示新制为何、不明患根何在,臣实难心安。”
他一语未了,又有一道低沉之声紧隨而上。
“郭公之言,臣深以为然。”魏瑞迈步上前,声音微哑却不迟疑。
他缓缓开口,言辞坦率:“陛下,世间之法,或可因时而革,惟科举独不可轻动。”
“盖因此法所系者,不独朝堂官吏之选,更系天下士林之心、寒门子弟之命、社稷风骨之纲。”
“臣实未能想像,若將此制改去,又当立何为法?是刪其策问?还是弃其殿试?若欲加之以別途,又岂非画蛇添足、自乱章法?”
他停顿一下,抬头望向那沉默不语的帝王。
“陛下,今朝之士,皆以科举为阶而进,寒门之子无门第之助,惟此一途以自立。”
“若將其改废,何以慰其志?何以服其心?何以令万邦之士,仍愿朝大尧之廷?”
郭仪、魏瑞相继发声,句句皆重,殿中气氛也再次凝紧。
就在这沉声之间,忽有轻轻一声嘆息传来。
这声嘆息,带著几分出神之意,又有几分迟疑未决。
眾人望去,只见那人缓缓出列,青衫素带,神色间不见恭维、不见怯意,惟一股难掩的沉静思量——是李安石。
先前他一直沉默,不言不语,旁人还以为他未生疑虑,可这一刻,他终於站了出来。
他朝萧寧一揖,行礼毕,才道:“臣知陛下胸怀远志,志图变法以立新功,此等魄力,臣心所敬。”
“臣亦知,陛下所念,非徒改制之虚名,实欲矫旧弊而兴时用,开广路而取天下英才,非为一己之私,乃为百年之后计。”
“但臣仍不敢苟同。”
此言一出,眾臣面色皆变——连李安石也出言反对了。
李安石的能力,在场的眾人可都是见识过的!
可以说,他的见识、才学,绝不在他人之下!
最重要的是,他可是萧寧亲自选上来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