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临,风起龙门。
龙门酒楼座落於晋中与中山交界处,是往来商旅、官员、江湖之人最常落脚的所在。
此地既临驛道,又倚山临水,商贾如织、马车如云,是这片山野边境最喧囂也最隱秘的所在。
酒楼分为三层,上两层皆设雅间,尤以最顶层“天字號”包间为尊。
包间以金丝楠木雕栏玉砌,厅中四角燃著香薰炉,熏著沉香和水沉,两种香味交织,淡而不腻。
屋內铺有猩红锦毯,案几摆著琉璃玉盏,天顶悬掛著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宫灯,轻风拂来,灯影摇曳,仿佛水波荡漾。
四周墙壁上,则悬掛著名家字画——《飞龙在天》《饮中八仙图》皆是落款真跡,富丽之中不失雅趣。
窗外山风习习,偶有笛声传来,似远似近,添了几分云淡风轻的意趣。
就在这天字號包间內,晋王萧晋与中山王萧业终於並肩而坐,案前陈列的是数坛西陲贡酒“碧雪流霞”,清冽芬芳,一入喉便如冰川入腹,后劲强烈,令人微醺。
萧晋率先举杯,道:“兄弟多年不见,再聚龙门,真是天意啊!”
萧业轻笑一声,回敬:“是啊,几年前洛陵城外一別,转眼又是一场风起云涌。”
二人举杯对饮,酒液如琼浆玉露,自口中流下,化入胸腹,一瞬热意升腾,几分醉意已生。
“记得那年在晋中书院,你我夜宿山顶,偷饮那老夫子私藏的酒,被罚抄书三日。”晋王哂笑,神色中却浮出几分怀旧。
“还有一次,我掷骰子输了,要在水月湖里裸游一圈”
中山王轻嘆,望著窗外星空,竟也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
两人都笑了,笑声里没有朝堂的尔虞我诈,只有年少轻狂的旧梦与回忆。
这般对饮三巡,话锋渐渐鬆弛,酒气上头之下,晋王拍著萧业的肩膀,大笑道:
“你小子还真是藏得深啊!整日擼猫逗狗,谁能想到你还能破那一局?”
“我若不藏,怕是早就埋骨他人局中。”中山王语气轻淡,目光却深。
晋王闻言一怔,继而仰头大笑:“说得好!还是你这句话有味道!”
“我记得那会儿,师尊总说,你我这两人,將来不在庙堂上斗剑,必在边疆处饮血。如今看来,师尊还是懂我们的。”
中山王摇头自嘲,“只不过,他大概没想到,我们这一场,连酒都能喝出三层杀机来。”
此言一出,空气中一度停滯,紧接著,两人又同时大笑,仿佛彼此都没听懂,又仿佛都听懂了。
外人只看得出这是“兄弟重聚、开怀畅饮”,可若是细察,便会发现两人酒杯之间的举落,眼神中的深浅,话语里的留白,全都是刀锋与雷霆,只是都未出鞘罢了。
酒过五巡,晋王语气醉意渐浓,却依旧未提一句正事,只谈往昔:
“你记不记得,老五小时候追著你屁股满院跑,只为了你一块点心?”
“那时候你明里是世家贵胄,实则嘴最毒——皇祖母那盘果你吃了一半,还咬死说是我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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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那次春宴,你还故意往我靴子里灌水,说是给我降火气!”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儿时的荒唐旧事,如今谈来,却带著一种说不清的沧桑与落寞。
两人喝到尽兴,终是同时大笑。
笑声中,杯盏倾倒,溅出几滴酒液落在锦毯之上,如夜中星光斑驳。
包间之中,笑声如雷,外人听来,仿佛天底下最真挚的兄弟重逢,欢聚一堂。
可只有包间內的二人心知,杯中是情,盏中是局,话中藏锋,笑中有刀。
此夜无月,唯酒伴旧人。
龙门之上,杀机未动,风雪將临。
夜色渐深,龙门酒楼天字號包厢之中,铜灯摇曳,酒香四溢。
玉案之上,碧螺杯交错摆放,几案旁两人对坐,一身玄衣银带的晋王萧晋,一身墨袍沉静的中山王萧业。
屋內陈设极雅,檀香裊裊,金漆屏风后掛著一幅古山图,落款竟是当朝第一画师柳初言。
两侧高窗敞开,夜风送凉,窗外隱约可听见城中更鼓。
二人对酌,举杯时,杯中光影流转,映得他们面上神色或真或假,难辨虚实。
“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几个兄弟,还在太学胡闹那年,有一次一起跑去长乐坊偷喝酒,结果被老王爷亲自提著剑赶回王府?”
晋王笑得颇为畅快,拍著桌案,言语里满是回忆。
中山王也笑了,温声道:
“记得。你我躲进马厩里,臭了一夜,结果第二天还装作无事人,去陪淮北王听他背《仁义录》。”
“哈哈哈——对!他那时候还背错了三处,结果被老夫子罚抄整整十卷!”晋王再次仰头饮尽,豪气顿生。
“那时候,皇爷爷还在。”中山王语气一顿,神情忽而有些低落。
晋王闻言,眼神微微暗了下去,隨即轻轻嘆了口气:
“是啊皇爷爷还在的时候,哪有什么什么皇位之爭。咱们几个兄弟还真算得上亲厚。”
这话落下,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屋內只剩酒液倒入玉杯时的潺潺声。 良久,晋王忽地笑了一声,似笑非笑道:
“如今,咱们兄弟虽还在,可你我心中那份『亲厚』,怕是早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了。”
中山王微微挑眉,没有接话,只是淡淡抿了一口酒。
晋王盯著他看了几息,忽而放下酒杯,缓缓道:“老实说,三哥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哦?”中山王目光如潭,“不妨直说。”
“你”晋王眯起眼睛,缓缓靠近几分,语气放得极轻,“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已经起了那至尊之心?”
这句话一落,气氛顿时凝滯。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窗外风声骤歇,连案上酒香都似乎为之一缓。
中山王脸上没有多余波澜,他只是轻轻笑了,放下酒盏:
“三哥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麻烦。”
他摆摆手,一脸洒脱:
“若不是那群跳樑小丑硬把脏水泼到我头上,我巴不得守著中山那片山林继续放鹰逗狗,哪有心思理会什么皇位?”
晋王盯著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犹如深潭,似在分析每一个字中藏著几分真假。
“所以,”他语气温和,“琼州之事,你就真的不打算过问?”
中山王笑容不变,举杯敬道:“不打算。”
“兄长若真想动,那便去动就是。我不会多言,也不会插手。”
晋王凝神片刻,终於缓缓露出一抹笑容,抬杯道:“三弟,算你识大体。”
中山王举杯与他一碰,清脆一声。
“敬我们兄弟情深。”
二人仰首痛饮。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多年太学时光,情真意切,不问前尘后事。
可谁都知道,杯中有烈酒,杯外皆刀锋。
——今日龙门一宴,看似把酒言欢,实则图穷匕见,谁也不曾放鬆过一分。
二人皆是老狐狸,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他们在酒桌上交换的不止是情谊,更是试探、打量与博弈。
而此时此刻,窗外骤然起风,灯火微晃。
天色愈暗,夜幕深沉。
夜已深,龙门酒楼外,风起云动,灯火摇曳。
楼內余宴已散,案上杯盘狼藉,酒气与檀香混杂在一处,空气中仍残留著笑语的余温。
包间中,晋王萧晋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袍,目光似醉非醉,看向对面的中山王萧业。
“今日一聚,久违了。”晋王笑著开口,语气温和,仿佛真是久別重逢的兄弟情谊。
中山王也起了身,抬手抱拳,语气如常:“多谢兄长款待,酒浓,情也浓。”
晋王挥了挥手,一副洒脱姿態:
“情分不说这些了,你我都是皇族,骨血至亲。只是天下动盪,朝局未定,兄弟之间更应携手,不是吗?”
中山王微微一顿,隨即笑道:“兄长所言极是。”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天字號包厢,楼道幽深,脚步声迴响之间,仿佛比楼中杯盏交错还要分明。
龙门酒楼门外,已备好车马。
风吹灯影,映出两个身影,一高一瘦,缓步而下。
晋王立在台阶前,亲自送行。
“对了,”晋王忽地转头,似隨意一笑,“中山那边的猎场,听说新近又开了一处?改日若有空,我倒想再去试试手。”
中山王点头:“若兄长有兴,隨时吩咐。”
两人目光交匯,彼此都带著一抹看不清的笑。
“那,五弟保重。”
“兄长珍重。”
中山王翻身上马,冯忠等人早已守在一旁。
马队悄然动身,蹄声在夜色中逐渐远去,直至消失於街角。
晋王站在原地,望著那渐远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
风吹起他衣袍一角,袖中藏著的那枚玉简微微磕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静立良久,终於转身入楼,身影沉入灯火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