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亭之外,一片低缓山丘。
山影如黛,松风簌簌。
在这万眾跪地、朝臣齐伏之时,少有人注意到,那山丘之巔,静静立著两道身影。
一人青衣轻披,鬢髮如墨,容顏如玉,清丽温婉,宛若云中月影,寧静无声。
一人白裙猎猎,鬢边別杏,眸似秋水,却带三分狡黠五分轻狂,仿佛春风中走出的桃妖嬈。
风起之时,二人裙摆共舞,一静一动。
天光照落,宛若神川双灵,立於云崖。
洛陵双媚。
此刻皆静静立於山巔。
她们不在长街之中,不在百官之列,却早已看清了那台下的一切。
风吹起碎发,拂过眼角。
孟子衿抬眸遥望剑台,清眸如水,唇边却轻轻抿紧。
她未言语。
只是那原本不染尘俗的眼中,此刻多了一丝波动。
“他还站著。”
灵师师手中捏著一枚未吃完的杏核,语气中带著轻飘飘的一声慨嘆。
她踮了踮脚,仰头看著那血衣之人,咂了咂嘴。
“都成那样了。”
“居然还要接最后一剑。”
“真是疯了。”
她笑著说著,可眉眼却越发凝重。
那笑容像是想掩盖什么,却终究藏不住內心翻涌的情绪。
“疯了。”
孟子衿忽然低声道。
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比灵师师更轻,却更深。
不是讽刺。
是心痛。
是哀。
是怜。
她看著那道身影。
那人站在台心,衣襟破碎,发散如野,身形却挺直如山。
血早已染透了玄衣,断剑之下,是他一步未移的双足,和他寸步未退的心。
她的手,在衣袖中,微微握紧。
袖口处,一滴水珠悄然滑落。
顺著手背,滴落在地。
灵师师回头看她一眼。
“你哭了。”
孟子衿摇了摇头。
“没有。”
灵师师笑了笑,不揭穿。
“你要不承认,就当风太大吧。”
她说著,身形前倾,手肘抵在膝头,看著那道身影,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瞧他那样子。”
“像不像你以前说的——“
“天子当如是。”
孟子衿轻轻闭上眼,点了点头。
灵师师转眸看她一眼,唇角微勾。
“你呀,真是眼光高得离谱。”
“早些年我还笑你,说你这一生怕是要落空。”
“可现在,我得承认一句——”
她顿了顿,仿佛认真地將那几个字吐出:
“你喜欢的那个人,真的”
“了不起。”
孟子衿没有说话。
可她睫毛轻颤,脸颊微红。
那是一种被人看透心思后的羞涩,也是一种承认后,难以掩饰的柔软。
灵师师眯著眼,像是感慨,又像是真心羡慕。
“他这一身伤,换的可不止是一州百姓的命。”
“换的,是整个天下都得闭嘴。”
“从今日之后,再没人敢说——他是装的。”
“他是假的。”
“他是偽君子。”
“从今以后——他就是天子。”
“而你,也永远喜欢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天子。”
孟子衿低头,轻轻咬了咬唇。
她眼中泪光再起。
却终究没有落下。
她不想再哭。
因为那人正在为天下流血,她不能再以眼泪相对。
“他已经不是谁的了。”
灵师师忽然又笑了。
笑得有些自嘲。
“他如今身在血中,名在天上,脚下踏的是百官百姓的希望。”
“这样的男人——谁都抢不走了。”
“谁也留不住了。”
“他已经是整个天下的。”
孟子衿缓缓抬头,望著那早已模糊的身影。
眼中,却是无悔的温柔。
“我不要抢。”
她轻声道。
“我只要一直看著他。”
“直到他贏,直到他走下剑台。”
“直到”
“我再也看不见他为止。”
灵师师一愣。
她望著孟子衿的侧脸,竟一时无言。
她从未觉得,这个看起来温吞安静的女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里没有执念,没有恳求。
只有一颗——完全献出去的心。
她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倾心,不是要拥有。
是要敬他、伴他、愿他安好。
“你是真的喜欢他。”
灵师师喃喃。
孟子衿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点头。
那一刻。
风继续吹。
旌旗如海。
两个女子,站在风中。
遥望著那一道背影。
她们知道,那不是一个人的背影。 那是整个天下,最重的一剑之前——一人的背影。
十里长亭,跪伏成山。
断剑不垂,天子不倒。
这一刻,无数人泪流,万眾动容。
而在那御林军之后、百官之前,禁军列阵中,有数位战袍將领,身姿挺拔如矗山之松。
他们没有跪下。
可他们的拳头,却早已紧握在甲冑之中,骨节发白,掌心滚烫。
他们的眼中,没有泪。
可每一个眼神,都泛著光——
那是热,那是敬。
那是,香山书院少年时光的映照!
“他还在”
王案游低声喃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台上的身影。
他的眼圈红了,声音却依旧稳重。
“这都还不倒吗?”
他声音发涩,似乎是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命运:
“他是铁打的吗?”
“这么多伤怎么还能站著?”
他肩上的银甲轻颤,嘴角苦笑:
“当年在书院的时候,他连早课都懒得起。”
“我还笑他废物,笑他是紈絝。”
“可现在”
他望向台上那人,长长吸了一口气:
“现在看来,真正废物的,是我王案游啊。”
一旁,长孙川双目紧盯前方,脸上的冷峻被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击碎。
他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我也笑过他。”
“那时候香山书院最盛,他虽是甲子魁首,却是最不合群的一个。”
“我说他不配。”
“我说他配不上这个称號。”
“我说,他不过是出身好罢了。”
他顿了顿。
声音更低了一分。
“可现在——”
“他配。”
“他比谁都配。”
“香山书院的牌匾,要是刻满人名——我愿把我自己的刮掉,把他的刻上。”
“因为他,是我们中间,最有资格留下名字的人。”
“他,不止配。”
元无忌站在二人前方,手持长枪,身披玄鎧。
他神色一如往常沉稳,可那一双眼睛里,却是写满了情绪的风暴。
他望著萧寧,胸膛剧烈起伏,低声道:
“他不是配。”
“他,是在用命,去守护我们曾经学的每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他是,把书院讲堂上,『以国为重』那四个字——亲手写在血里了!”
他说著说著,眼中泛红,忽地重重握拳,缓缓垂於身前,躬身轻拜。
“萧兄。”
“我元无忌佩服你。”
“佩你为友。”
“佩你为兄。”
“佩你为”
“我香山书院,千年唯一的——剑胆天子!”
长孙川眼角发热,终於低头一礼:
“萧兄。”
“你是我长孙川,唯一敬的皇。”
王案游也深吸一口气,低头抱拳,一字一顿:
“萧兄。”
“我王案游这一生能与你並列香山,是我三世修来之福。”
“你不是天子。”
“你是我香山之光!”
三人言罢,站得更直了些。
他们並未跪下。
因为他们知道,萧寧不愿他们跪。
他们不跪。
但他们已经——將心跪下。
他们三人並肩而立,胸膛起伏,神色肃然。
那一刻,三人心念同生。
同一个声音,在他们心中迴响:
“他无愧於大尧。”
“更无愧於我们——香山书院!”
天地静默。
鲜血早已乾涸於剑台之上,斑驳如墨。
狂风横卷,猎猎旗帜如啸,长街两侧,万眾跪伏,百官低头,群情如海,尽在寂声之中翻涌。
唯有那台心之人,孤身一立。
萧寧站著。
血自发中滴落,顺颊而下,染红衣角,化入地砖。
他玄青蟒纹的皇袍此刻早已不成样子,几近破碎,胸前、肩侧、腰腹之处,布满剑伤斑斑。
那伤口触目惊心,已然渗血至靴履边缘。
整个人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血战战神,却偏偏——挺直如山。
他的发束早已散落,几缕墨发隨风而动。
眼角有血,唇边带裂,整张脸苍白到近乎透明。
可那一双眼睛,仍旧清冽如剑!
目光穿透风尘、越过悲歌、无视伤痛,笔直看向对面那位天下第一!
无惧。
无畏。
亦无悔!
他缓缓抬手,擦去唇边最后一丝血跡。
指尖轻微颤抖,却未曾停滯。
隨后,他执剑於前,断锋犹在,轻指地面。
玄裳被风捲起,猎猎作响,宛若天地为其让道!
他没有吼。
没有喊。
只是一句,沉如钟鸣,稳如山岳的声音。
从他唇间,缓缓吐出:
“秦掌宫”
“还等什么呢?”
他抬眼,目光如火!
“——第三剑。”
“来吧。”
“朕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