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宸这两个问题声音极轻,却清淅地传入左雄的耳中。
能指使一位当朝阁老,并且能让这明显透着蹊跷的案子,最终以贬谪而非重罚收场,还能是谁?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卑职愚钝,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不明白?”
姜宸轻笑了一声:“将军是聪明人,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甚至不敢明白?”
左雄嘴唇翁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即便如此,也不会是必然是那一位。”
“那你和她之间有过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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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雄默然摇头。
那位贵妃不过去岁入宫而已,面都没见过,如何谈得上过节。
“朝野上下皆知陛下圣体不慕,朝中已成鸡司晨之势。但你为官身,我为亲王,你我皆知,权力需对权力的来源负责。
那位婉贵妃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代行皇权,许多事上还是要与我那皇兄商量着来的。即便真是她想对付你,也得先经过陛下的点头.所以
)
姜宸没再说下去,但其后的意味不言而明。
左雄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这番话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承认的东西勾了出来。
他忍不住翻阅记忆,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触怒了天颜
可想来想去,却始终一无所获。
“殿下此言,未免太过卑职自问从无过错,陛下又何至于如此对待卑职。”
姜宸并未去回答这个问题,将目光缓缓投向庭院中练功的两个男孩。
他们的呼喝声充满了朝气与希望,与他此刻和左雄之间弥漫的沉重压抑形成了鲜明对比。
“左千户::
他开口唤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些许感慨,“你看你两个儿子,勤勉克苦,你必然希望他们如你一般,将来能成为国之栋梁,成为陛下手中忠诚的利刃,护国安民,是吧?”
左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儿子们稚嫩却认真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和期望。
他下意识地点头,这是他为人父,为人臣最朴素的愿望,但姜宸却话锋一转,语气变的幽深,“那你是否想过,若你没能洞悉这番阴谋,真的折在了这婺州之地。
你的妻子,你的儿女,又会是什么下场?他们会不会被这场针对你的阴谋一并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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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
左雄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壑然转头,看向庭院中对此一无所知,仍在努力挥刀的长子。
看向蹲着马步、小脸憋得通红的次子。
最后目光落回姜宸怀中酣睡的幼女脸上。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瞳孔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当初被贬谪出京,他便猜测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将家人一并带着赴任。
若他真死在了婺州,这三个年幼的孩子又会如何?他的妻子会如何?
他的死,若只是尽忠,或许还能博个身后名。
可若他的死,只是源于一场算计,一场借刀杀人的阴谋,那他的家人呢?
他们凭什么要为此陪葬?
他的忠诚,难道要换来家破人亡的下场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狼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亭中蔓延。
只有左雄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咚咚作响,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不得不深吸几口气,将其勉强稳住。
过了许久。
左雄才终于出声,第二次问道:“殿下为何要对卑职说这些”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迷茫,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渴望。
那是一种寻求指引的渴望。
姜宸知道,火候到了。
“原因本王方才已经说了,不忍见我大夏栋梁折于阴谋,更不忍见忠良之后无端遭难,当然,这是为公。至于为私:”
说到这,他略作停顿,左雄的心也跟着提起,他知道这为私恐怕才是关键原因,目光紧紧盯着姜宸。
姜宸迎着他的目光,反问道:“将军可知本王为何要来婺州?”
“殿下身负南巡江东之任,想来是”
“不,我是为你而来。”
姜宸打断他的话,坦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武者之间的欣赏,“将军一身实力世所罕见,左无敌之名更是在靖武卫中如雷贯耳,又兼为人刚直。似你这般人杰,无论于公于私,本王都想结交一番,因此我才特意来到婺州。”
左雄闻言,疑虑并未消除,反而变的更深。
仅仅是欣赏和结交,这位亲王便特意从馀杭跑过来,甚至还如此推心置腹,不惜点破那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隐秘?
姜宸看出他的尤疑,语气变得直接了些,甚至堪称图穷匕见:“先帝膝下共有三子,除过如今在位的大哥,还有一信王,再次便是本王,而皇兄登基七载,至今无子。”
北业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左雄的心头。
先前所有的暗示,剖析,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终的落点。
皇帝无子。
这是朝野皆知,却又无人敢轻易谈及的最大隐忧。
这意味着国本未固,意味着未来的帝位传承充满了巨大的变量和:风险。
这位瑞王殿下如今对着他提起这件事,其意味.
左雄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姜宸将他脸上的剧烈变化尽收眼底,知道自己已经将最重磅的筹码抛了出去。
他没有逼迫,反而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甚至是一丝无奈:
“左千户,本王今日与你所言,句句皆是肺腑。并非要你立刻表态什么,更不是想和你谋划什么不能言之事。
只是想让你明白,本王欣赏你的才能,更敬重你的为人。而你所效忠的君,或许并非你想象的那般稳固,也未必在乎你这把刀的生死。
最要紧的是,你的生死,还实实在在关系到你身后这一家人的存亡。”
左雄的神情一阵变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迷茫,挣扎,一丝被看重的悸动,对家人未来的极度担忧,以及对自身命运的仿徨
种种情绪交织翻滚。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终于极其艰难地开口,“殿下今日之言实在是,卑职卑职感念殿下提点,但其馀之言卑职就当没有听见,还望殿下”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给出的回答。
或者说,他无法回答。
他需要消化这足以颠复他人生的信息,需要在绝对的忠诚与家人的生存未来之间,做出一番选择。
尽管并未答应,甚至还予以逃避,但姜宸深知,以眼前之人的性格,他没有立刻严词拒绝甚至表露敌意,其实已经算是成功了。
他微微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怀中熟睡的小女孩,伸手捏了捏那软弹的脸蛋。
妞妞似是有所察觉,在梦中轻轻哼唧了两声,小脑袋往他怀里更深地蹭了蹭,依旧睡得香甜。
见状,姜宸嘴角嘱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妞妞这孩子乖巧可爱,在本王怀中也睡的这般沉,倒真是与本王投缘。”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左雄,“本王想认她做个干女儿,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认干女儿?
在刚刚那番涉及阴谋算计,皇权归属的沉重谈话之后,却又突然提出这样一番看似温情的提议。
左雄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答应,便是彻底绑上了瑞王的战车,这与他忠君的理念背道而驰。
若不答应: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左雄回头,只见妻子正匆匆寻来,脸上带着些许担忧。
待走近亭子,她一眼就瞧见了被姜宸抱在怀中,睡得正香的女儿。
顿时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三分,慌忙上前就要行礼请罪:“殿下,这这如何使得。妞妞无知,怎敢劳烦殿下
她说着,便想赶紧把女儿接过来。
姜宸却微微一笑,避开了她的手,语气温和地说道:“夫人不必惊慌。妞妞乖巧可人,本王甚是喜爱。”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酣睡的小脸,再抬头时,目光真诚地看向左妻,“方才正与左千户说起,本王与这孩子颇为投缘,想认下她做个干女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左妻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先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姜宸,又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眼中满是惊疑与询问。
她只是一个普通妇人,不懂朝堂那些波谪云诡,但亲王认干亲这种事.
她下意识便觉得,这背后似乎并不简单。
面对妻子询问的目光,左雄微不可查的摇头。
然而左妻却象没瞧见一般,惬愣片刻,随即猛地吸了一口气,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直接对着姜宸屈膝跪下,声音虽然微颤,却异常的清淅:
“殿下厚爱,是妞妞天大的福气,也是我左家满门的福气。民妇替妞妞,谢殿下恩典。”
说着,便深深即下头去。
姜宸脸上笑意更深,温声道:“夫人请起,以后便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左雄看着妻子竟直接应下,瞳孔微缩,整个人都懵了。
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可当着姜宸的面却无法说出口。
左妻站起身,依旧有些手足无措,也不敢去看自己的丈夫,最后冲着姜宸道:“殿下还有伤在身,不若将妞妞交于民妇罢。民妇将她抱下去,也方便殿下和我夫君谈话。”
“好。”
姜宸应了一声,小心地将熟睡的妞妞递还给她,左妻紧紧抱住女儿,再次行礼后,几乎是踞看脚尖,快步退了下去。
见着妻子远去,左雄目露迟疑,也想对着姜宸告辞,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姜宸看出了他的意图,故作疲乏的摆摆手,“本王有些累了。若左千户有事的话,便去忙吧。”
“是。卑职告退!”
左雄如蒙大赦,赶忙行了一礼,旋即匆匆离去。
他脚步急促,很快便追上了前头的妻子,随即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焦灼和恼怒:
“你!我方才摇头你是没瞧见还是怎的,你怎可轻易地应下?!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左妻被拉得一个超,却紧紧护着怀中的女儿,没有惊呼。
她抬起头,方才在姜宸面前的徨恐与荣幸已然从脸上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锐利。
“意味着什么?我当然知道!”
她反盯着丈夫,语速快而清淅,“意味着咱们妞妞以后有个王爷干亲!意味着咱们家背后不再是空无一物,任人拿捏!”
“那是亲王!天潢贵胄!他的干亲是那么好认的?这是站队!是卷入天大的麻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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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额角青筋微跳,“你可知殿下方才与我说了什么?
构陷我的,很可能很可能是宫里。
那位瑞王想招揽我,陛下无子,他窥伺大位,如今再认下这干亲,便等同于我们上了这瑞王的车::你这是把全家往火坑里推!”
“火坑?”
左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又立刻死死压下去,是怕惊醒了孩子,也是怕隔墙有耳。
她眼圈微微发红,却不是要哭,而是激愤,“夫君!你以为不应下,我们就不在火坑里了吗?!”
她逼近一步,直勾勾的盯着左雄的那张脸“从你被人构陷的那日起,我们就已经在火坑里了!
那位高阁老,他构陷你的时候,可曾想过给你留活路?给我们这一家留条活路?”
“窃据御赐之物,这是多大的罪名。你念着忠君,念着规矩,可宫里头的皇帝念着你吗?
你一身本事,满腔忠义,换来了什么?是被人构陷!是差点家破人亡!”
左雄被她一连串的质问钉在原地,嘴唇翁动,却发不出声音。
妻子的话虽带看颤意,可却字字敲在他的心上。
左妻喘了口气,看着丈夫痛苦挣扎的神色,语气稍稍缓和,却更加悲凉:
“夫君,我一个妇人是不懂你们男人的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昨夜你重伤了那位殿下,他不仅没怪罪,反而还替你开脱”
“那是他为了拉拢我,才”
“那又怎样?”
左雄话刚说半截便被妻子截断,“你自己刚刚也说是宫里头构陷你,你无罪无错,凭什么要被这般对待?这只说明宫里头的天子把个鱼目当珍珠,不识好人!
而这位瑞王,给了咱们家一份天大的体面和和一条可能的生路。那至高无上,却想要你命的天颜,更实在吗?”
她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女儿睡得温热的小脸,声音哽咽却坚定:
“我不管什么站队,什么麻烦!我只知道,抓住了瑞王这根稻草,妞妞和两个儿子将来或许还能有条活路,还能有点指望。
夫君,咱们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皇帝无子,若瑞王将来真能当上皇帝,咱们家
久左妻没再说下去,而是抬起头,轻声道:“夫君,赌一把,就当是为了孩子,行吗?”
左雄惬惬地看着妻子,看着她眼中混合着期盼,伤感,却又异常坚韧的光芒。
她所有的算计,都源于为子女寻出路的母性,以及对家庭存续的渴望。
良久,他紧绷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动作缓慢而沉重。
“罢了。”
左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却又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事已至此或许你说得对。’
他抬起头,望向金华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