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审问(7)(1 / 1)

阁楼阶梯在伊珀棉的脚下发出轻微而又清淅的响声,一声一声,踏碎了楼下残留的最后一丝宁静。

他步伐很轻快,踩在地板上每一道声响,都被陈旧的墙壁贪婪吸收,最终消散在盘旋而上的黑暗里。

房间的门虚掩着,像苍白的唇,微微开启,透不出内里的光景,只留下一道引人探究的缝隙。

里面没有开灯,只有身后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挤进门缝,成为这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懒洋洋地铺陈在门口一小片地面上。

斜斜的光影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

江盏月半侧着身,脸部线条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冽,象是用寒玉雕琢而成。

伊珀棉反手轻轻带上房门,“咔哒”一声轻响,最后的那点可怜的光源被彻底隔绝在外。

他的整个身影,连同房间里那个模糊的轮廓,便完全沉浸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里。

这黑暗如此厚重,稍一分神,视觉就会彻底失去作用,只剩下听觉和皮肤对空气流动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窗外,隐约传来雪花扑簌落下的细微声响,绵密而持续,象是遥远的背景音。

伊珀棉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才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光线,走向那个轮廓。

他没有选择坐在一旁那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靠背椅上,反而毫不在意地直接在那片轮廓前的空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随后,他仰起头,将下巴轻轻搭在江盏月垂在身侧的手边,一个近乎依赖和撒娇的动作。

伊珀棉将声音放得低而软:“这么严肃地叫我上来,总不会是因为我刚刚不小心招惹了那位祁少爷吧?”

江盏月极淡地瞥了他一眼,“和他没关系。”

伊珀棉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眸子,语气仿佛阳光浸润过的开朗:“那是我做错了什么,让大小姐不高兴了?”

“你提前知道商场会发生暴乱。”江盏月语气平淡地陈述,她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尤其是在她认为重要的事情上。

伊珀棉搭在她手边的下巴微微动了一下,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足足有十几秒。

窗外雪花不知疲倦落下,房间里只有彼此轻浅得几乎要消失的呼吸声

最终,伊珀棉象是放弃了某种抵抗,语气恢复如常:“也不算完全‘知道’,只是猜到了。毕竟,在眼下这个时节,想要在人口密集区快速引起大规模骚动,手段翻来复去也就那么几种。恐慌性谣言,或者??更直接的暴力冲击。我只是综合了一些零碎的信息,做了大概率的推断。”

江盏月没有接话,她眉眼被勾勒得模糊。

伊珀棉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微微抿起的唇。

他伸出手,胡乱拨弄了几下额前的碎发:“抱歉,大小姐,我没想过你会被牵扯进来的。”

江盏月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顶:“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为什么要特意提议去市政府旁边的商场,把林淬雪卷进来?”

伊珀棉拨弄头发的手指顿住,再次开口回答时,他语调里带着一种被戳破后的、微妙的无所谓:“啊??那个啊。”

他眉眼弯起:“我只是,很好奇。被大小姐你允许靠近,能在圣伽利学院里和你关系不错的同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亲眼看看。”

江盏月神情寡淡:“光是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伊珀棉眼尾习惯性地下垂,这让他看起来总是带着点无辜:“这是实话。”

他声音轻了下去,象是在喃喃自语。

接下来,江盏月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她站起身。

在伊珀棉骤然聚焦的注视下,江盏月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这个动作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由姿势和高度差维持的距离感。

她的眉眼在极近的距离下,能看出不加掩饰的锋利。

她一只手半撑着脸颊,手肘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谈话。

然而,另一只手却无声无息地抬起,抚摸到伊珀棉脖颈上——那根他还没来得及取下的、装饰着细链的黑色choker。

伊珀棉身体瞬间僵硬。

那根细链贴着皮肤,一直是他的所有物,此刻却被另一道指尖触碰,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江盏月的手指微凉,带着室外沾染的寒意,轻轻从choker的边缘探了进去,触碰到随着脉搏轻轻跳动的皮肤。

脖颈之下,被链身巧妙掩盖的位置,有一道早已愈合、但仍留有细微不平整痕迹的旧伤。

“你来到家里的时候,我应该说得很清楚,”江盏月的眼神在昏暗中仍然透着光,如初生的冰棱,“虽然我雇佣了你,但我们的关系,可以算作是平等的协作。我不管你的过去,甚至不会过问你想做的事情。与之相对,也不需要由你来代行我的意志。”

伊珀棉的呼吸轻缓,几乎屏住。

他见证过江盏月年少时的锋利,如同刚刚出鞘、未经世事的利刃,寒光四射,足以让任何靠近的人感到刺痛。

后来随着阅历加深,那锋芒才逐渐变得内敛,深藏在波澜不惊的平静表象之下,如同收入鞘中的名刀。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中曾有的、以及此刻再次浮现的、足以切割一切的冷厉。

江盏月手指微微用力,指腹能清淅地感受到那处不同于周围平滑皮肤的起伏。

即使她指甲边缘修剪得整齐圆润,但那处带着陈旧伤痕的皮肤太过敏感,轻轻刮过,依然带来一阵细微的、混合着刺痛和痒意的战栗,顺着脊椎一路窜升。

伊珀棉的眼尾,连带着浅杏色眼瞳的边缘,很快不受控制地爬上一层骇人的红。

伊珀棉抬起双手,动作有些急切,却又带着轻柔,缠上了江盏月那只停留在他脖颈上的、苍白削薄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轻,象是无骨的蛇,似是想将两人的皮肤紧密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合在一起。

他并没有试图将江盏月的手腕扯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让那只带着寒意的手,距离自己最脆弱的颈动脉更近,仿佛在主动将命门交付出去。

伊珀棉仰着头,直视着江盏月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我不能跟随你进入圣伽利学院,我接触不到学院里的世界,不知道你面临的危险,也不认识你身边出现的新朋友??这让我很难安心。”

越是说,那层平日里精心维持的阳光伪装几乎寸寸剥落,露出底下近乎偏执、甚至有些狰狞的内核。

伊珀棉语气变得冷静,甚至带着剖析般的残忍:“我只是想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刻。记住是谁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的。”

浅杏色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更为深沉、近乎恶劣的东西,象是沼泽底部咕嘟冒出的气泡。

“危险,恐惧,濒临绝望的时刻,这些情绪最能催生出深刻的记忆和扭曲的依赖感。你的同学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亲眼见到混乱与鲜血,感受过死亡的阴影,今后无论她走到哪里,做出何种选择,潜意识里都会回想起今天,回想起在绝境中向她伸出手的你。只要有一丝动摇,”他声音变得越发冷漠,“就够了。她就会不自觉地靠近你,依赖你,成为你可以利用的力量。”

江盏月半垂下眼,她的手指微曲,勾住了那根黑色choker的链带,微微收紧,并不窒息,却带来一种明确的束缚感。

“你刚才出去,还想做什么?”她问道。

伊珀棉因为脖颈上轻微的束缚感而眯了眯眼,却没有挣扎。

“大小姐,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他反问,语气甚至染上亲昵,“你那个同学对你,也并非全然坦诚。她的母亲,可不是什么会轻易放弃的角色。那位夫人如今又去了哪里?”

他轻轻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摇摇欲坠的精神支柱,在彻底崩溃的那一刻,是最容易被替换掉的。我出去,只是想确保这个‘替换’过程,能更顺利一些。”

他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江盏月,象是在展示自己的成果,又象是在寻求认可,“人在情绪彻底崩溃的时候,是最容易被引导,被塑造的。不是吗?”

黑暗中,江盏月的眉眼越发晦涩不明,仿佛融入了周围的暗色。

许久,她终于开口。

“棉棉。”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又有点黏,像融化了的、带着凉意的蜜糖猝,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寂静的冰面上。

伊珀棉的耳朵象是被一阵湿冷的风吹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真是非常久远的称呼了。

他和江盏月的初遇,绝对算不上有多么美好。

那时江盏月一家刚刚在那个偏僻的小镇暂时安顿下来,而他,一个浑身是伤、自称受过江盏月救命之恩的可疑分子的突然闯入,自然引来了大小姐全然的警剔和怀疑。

他本来是不能留下来的,是江夫人给了他为期一个月的试用期。

“棉棉”这个听起来有些软糯的称呼,最初也并非善意。

源于他初来时,经常控制不住地摔倒或笨手笨脚地弄坏东西。

那时的江盏月总会不知从哪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出现,象一抹没有温度的月光凝成的影子,她的瞳孔颜色很深,阴恻恻地盯着他,然后冷淡地说:“棉棉?真是软绵绵的。”

这个称呼,代表着江盏月最初的不信任和审视,也代表着他确实另有所图、试图借助她们家摆脱自身困境的不堪开端。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江盏月很少再叫出这个称呼,这个称呼成了一种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夹杂着复杂过往的独特印记。

伊珀棉越发缠紧了被自己双手握住的手腕,象是寄生在宿主之上的藤蔓,汲取着唯一的温暖和养分,直至死亡,也会紧紧缠绕,不肯分离。

他如此贪恋这片刻的亲近,即使这亲近创建在警告和危险之上。

江盏月目光沉静,“如果我对别人的事情,抱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如果我对别人的‘忠诚’,有着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淅无比,“那么从一开始,我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你留下来。”

伊珀棉瞳孔骤然收缩。

话音刚落,江盏月勾着那根黑色choker链带的手指,蓦地一松。

“啪”的一声轻响,柔软的链身回弹到伊珀棉脖颈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

伊珀棉象是被抽走了部分力气,半阖上眼,口吻藏着几分沉郁,几分不甘:“我只是想为你扫清一些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让她更有用一点。”

江盏月轻叹口气,突然道:“你现在身体平衡应该保持得不错了。”

“恩??”伊珀棉眼球开始颤动。

他因为每一寸骨头都被打断过,在初到江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神经和肌肉的控制会失灵,导致他毫无预兆地摔跤。

不过后来经过系统性、长久地锻炼,大部分时候已经和正常人无异,甚至更加敏捷。

但他意识到,江盏月此刻提起这个,接下来的话绝对是他不想听见的。

江盏月直直看着他,“再擅自做出这种事情,我们之间的合同就此终止。”

伊珀棉猛地抬头,浅杏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急剧收缩,那层骇人的红迅速弥漫开来,几乎复盖了整个眼白。

江盏月已经起身,顺势将手腕从两只手之间抽出,冰冷的空气瞬间填补了肌肤相贴留下的空缺。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伊珀棉伸出手,攥住了她垂在身侧的那根小拇指。

力道不重,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只是用指尖和指腹虚虚地圈住那截纤细的指骨,却带着一股不肯松手的执拗,象水底蔓延的海草,看似柔软,缠绕上便难以挣脱。

伊珀棉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夜露的蛛丝,黏腻又迫切,“为什么我仅仅犯了一次错,就要被这样轻易地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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