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不如我们……投降吧?”
永野修身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在这间深埋地下、潮湿窒息的掩体指挥所里幽幽回荡。
他下意识地搓着双手,仿佛要搓掉的不是污垢,而是那早已浸透灵魂、无法洗净的血腥与罪孽……
昏黄的煤油灯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渗着水珠的混凝土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张牙舞爪。
“我……我也这么想。”陆军大将杉山元低声附和,声音小得几乎被通风管道传来的、遥远而沉闷的爆炸声淹没。
他那曾经在作战地图前挥斥方遒的手指,此刻正神经质地揪着军装呢料下摆,将那昂贵的布料揉搓得不成样子,一如他此刻纠结溃散的内心。
“可……天蝗毙下那边……”
话音未落,掩体内所有或坐或站的身影都猛地一僵。
目光,或惊恐,或绝望,或闪烁不定,都不由自主地、像被无形锁链牵引着一般,投向了掩体深处那扇厚重、紧闭、油漆剥落的铁门。
门缝底下,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但更清晰的是门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呓语,时而尖笑,时而呜咽,像恶鬼的低语,钻入每个人的耳膜,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可是……你们都看见了……”海军少将井上成美痛苦的闭上双眼,眼角深刻的皱纹在阴影里显得愈发沟壑纵横,他声音颤抖,带着一种精神濒临极限的破碎感,“天蝗毙下他……已经彻底……崩溃了……我们不能再指望一个……”
“但天蝗毙下御旨言明要一亿玉碎!”陆军中将武藤章像是被烫到一样,突然激动的拍案而起,腐朽的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的煤油灯剧烈晃动,灯影狂舞,将每个人脸上瞬间的惊恐照得清清楚楚。
但他这股虚张起来的气势只维持了一瞬,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他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抱住低垂的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茫然,“可我们……我们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整个神州……不,整个大日本弟国,亿万生灵,都为这……为他一个人的疯狂殉葬吗?”
“玉碎……玉碎……”一个年纪稍轻的参谋军官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个词,眼神空洞,“京都、大阪、名古屋……都已经……还要怎么碎?难道真要等到东京湾里漂浮的都是弟国民众的尸骸,才算尽忠吗?”
掩体内再次陷入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绝望。
只有通风管道固执地传来地面之上连绵不绝的爆炸闷响,一声接一声,如同敲击在这个腐朽弟国棺材板上的丧钟,又像是它垂死前最后几下微弱而混乱的脉搏。
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柱中飞舞,宛如漫天飘洒的纸钱,提前为这场注定到来的葬礼做着准备……
“我们不能……绝不能成为弟国彻底毁灭的千古罪人。”一位一直沉默的陆军少将终于开口,他脸颊消瘦,眼窝深陷,但声音虽然颤抖,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扭曲坚定,“诸君!天蝗毙下现在的状态……神志不清!他的命令,已非出自清醒的圣断!我们……我们这是在挽救弟国!”
“或许……或许毙下疯狂的内心深处,也是想结束这一切的,只是……只是需要有人来替他承担这投降的污名……需要有人来当这个逆臣!”
“那么……”永野修身抬起浑浊的双眼,缓缓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目光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刮过每一张惨白或铁青的脸,“谁去说?谁去敲那扇门,向毙下……陈情?”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每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视线。
有人死死低下头,仿佛要将脑袋埋进胸腔,有人假装被灰尘呛到,发出一连串虚假的咳嗽;有人不安地变换着坐姿,让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甚至有人悄悄向后缩了缩身子,试图将自己隐藏在同伴的阴影里……
这些曾经手握重权、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的鬼子将领,这些在军部大楼里意气风发的精英,此刻在这方寸之地的昏暗灯光下,却为了推卸一个或许是唯一能避免弟国浩劫、却也注定遗臭万年的提议,而丑态百出……
求生的本能、对家族命运的担忧、以及那深入骨髓的虚伪的忠君思想,在这狭小空间里激烈碰撞、扭曲,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高级烟草残存的气息,以及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
“总要有人……来当这个罪人。”及川古志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的一只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军刀柄上,来回摩挲着冰冷的刀镡,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精神依托,又像是准备用它来了结什么。
“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去。”
“不!”
一声嘶哑、尖锐、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炸响了死寂!
“你们这些混蛋!!”
“八格牙路!!”
那扇厚重的铁门被一股疯狂的力量从内部猛地踹开,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口,鬼子天蝗的身影赫然显现。
他脸色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双眼布满疯狂的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原本象征至尊的皇袍凌乱不堪,沾着不明的污渍,头发像一堆枯草般竖立。
他状若疯魔,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逐一指向掩体内惊骇欲绝的众人:“谁?!谁给你们的狗胆!背着我……偷偷商量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投降?!你们想毁了我的神国吗?!”
他踉跄着向前几步,身体摇晃,歇斯底里的挥舞着手臂,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阴风:“废物!全都是没用的废物!我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吗?!”
“我说了要反击!要决战到底!要活捉那个李云龙!把他千刀万剐!”
掩体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滞。
鬼子将领们纷纷低下头的动作整齐划一,但这并非出于羞愧或敬畏,纯粹是不敢直视那双彻底失去理性、如同深渊般疯狂的眼睛。
有人紧握的拳头藏在桌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有人咬紧牙关,腮帮子的肌肉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还有人身体微微后仰,脚尖下意识的朝向门口,那是身体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绝望的深渊……
“胜利!胜利就在眼前!你们的脑子是不是都丢到太平洋里喂鱼了?!”
鬼子天蝗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他猛地扑向前,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永野修身的衣领,用力摇晃着。
“快!去!传我的命令!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之内!我要看到李云龙跪在朕的面前!我要亲自审判他!折磨他!听着!是我要亲自!”
煤油灯摇曳的光影在他极度扭曲的脸上疯狂跳动,此刻鬼子天蝗不再有半分神圣,更像一个从十八层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被无尽怨毒吞噬的恶鬼。
而就在这极致的疯狂达到顶点的时刻。
嗡……
轰隆!!!
一声与之前所有爆炸都截然不同的、沉闷到极点的巨响,从头顶极深的地层深处传来!
仿佛整个地球的内脏都被狠狠搅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连续不断、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尖锐呼啸声!
咻咻咻!!!
“是钻地弹!”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充满了彻底的绝望。
轰隆隆隆!!!!
剧烈的震动不再是来自远方,而是直接从四面八方袭来!
顶棚巨大的混凝土块开始龟裂,凶狠地砸落下来,灰尘和碎块像瀑布一样倾泻。灯光疯狂闪烁,最终彻底熄灭,只有爆炸的火光透过观察孔和裂缝,一瞬间将掩体内照得如同地狱血池,一瞬间又陷入彻底的黑暗。
绝望的惨叫、奔跑声、东西倒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
那个刚才还在咆哮的天蝗,被这天地倾覆般的震动猛地掀翻在地。
他停止了咆哮,瘫坐在冰冷的、剧烈摇晃的地面上,茫然地抬起头,望着不断掉落的碎石和尘土,竟然咧开嘴,露出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诸君……都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这震动……是我们的神兵……我们的特攻队……正在消灭敌人!”
“胜利……胜利越来越近了!他们来迎接我了!哈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一名浑身是血、头盔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鬼子军官连滚爬爬冲了进来,几乎是被另一个爆炸气浪扔进来的,他带着哭腔嘶喊:
“报告!完了!全完了!通往地面的主通道和备用通道全部被炸塌了!只剩下……只剩下最深处那条废弃的维修通道可能还没被完全堵死!天蝗毙下!请快撤退吧!诸位将军!快!掩护毙下撤离!!”
“八格牙路!”倒在地上的天蝗猛地挥开试图搀扶他的手,眼中疯狂的光芒更盛,“别碰我!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这里……在这里等待最终的胜利!你们……你们这些懦夫!谁敢再提撤退,我就……”
他的狠话被又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打断。
整个掩体如同暴风雨中的破船,发出即将解体的呻吟。
冰冷的、带着硝烟味道的地下水,开始从裂缝中汩汩涌入。
绝望!
无边无际的绝望!
如同这迅速上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最后的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