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二年五月二十日,紫微宫深处,暖阁内。
年过花甲的皇太后武则天询问上官婉儿授予陈子昂什么官职合适,这信号已经很明显:她要用陈子昂!因为一般的军功,授予勋官就可以了,不会授予实职。
“国有经天纬地之干才,实属陛下之德福……”上官婉儿没有直接回答。因为她知道,武则天心中应该已有答案。
武则天在垂拱年间已开始布局新朝的人事,狄仁杰和陈子昂,武则天都会用。如何用,那不是她能建议的,对此她心知肚明。
垂拱二年的上官婉儿,才二十二岁,政务资历尚浅,还在向武则天学习的阶段。
武则天的谋国,从两年前的光宅元年九月就开始了。
“光宅”寓意“光大所居”,即“建都”之意,武则天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同时,大唐的旗帜皆改用金色,八品以下官旧服青者,改易碧色,又赐洛阳皇宫的宫城名为太初宫。
“太初”,就表示新起点,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武则天女帝时代正式开始。
武则天一步步开始了那一系列被朝野私下非议、却雷厉风行的“谋国”之举。这对大唐天下,既是构建,也是破坏:
光宅元年九月,武则天下令仿照周礼,将大唐的官制、官署名称都进行了一番更改;
譬如,将尚书省改名文昌台,门下省改为鸾台,中书省改为凤阁,大理寺改为司刑寺。
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六部,分别改名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增设右肃政台。
左肃政台是御史台改名,其职责是监察京师百官及诸军旅。增设的右肃政台,监察诸州。每年春秋发使,春曰风俗使,秋曰廉察使,以地官尚书韦方质删定的四十八条科目监察州县官吏,定期巡视。
李唐的监察御史及各类使臣出巡,通常需奉皇帝诏敕方可成行。
每年春秋定期出使,定期巡视,这是武则天的始创,加强了朝廷对地方官的管理和控制,避免地方割据。
这一系列举动,武则天的用意深远:她要让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从上到下,从官署到官袍,公文往来和官员自称,都逐渐淡忘“李唐”旧制,潜移默化地接受她的新规。
光宅元年九月,春官尚书武承嗣还奏请武则天立武氏七庙,追封武家之祖为王。
这是帝王之家的礼仪。至此,武则天称帝的野心,路人皆知。
武则天也知道,称帝这是一盘错综复杂、关乎武家生死存亡的大棋。
每一子落下,都需深思熟虑,都伴随着风险与代价。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路,前方可能是九五至尊的宝座,也可能是武氏一族的万丈深渊。
这一点,内史也就是中书令裴炎,在跟她翻脸之前,援引西汉吕后之败谏之,说得再清楚不过:
刘邦的皇后吕雉,在刘邦死后,杀了名将韩信,重用吕氏外戚,大肆屠戮刘姓宗室,诛灭刘邦诸子,封诸吕为王,临朝称制。后来,刘氏诸王联合陈平等朝臣,群起而杀诸吕,吕氏三族男女无论少长皆斩之。
武则天的回应,是杀了宰相裴炎。
她还开始任用酷吏周兴、来俊臣等人,大杀李氏诸王。
这也标志着武则天称帝的野心,已经转化成血腥行动,大唐的内乱从此开始:
李敬业扬州聚兵十万造反;
铁勒同罗、仆固部族叛乱;
突厥挥师数万南下抢掠代州,杀死数万军民;
吐蕃派大军十万进犯西域,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
这也让武则天意识到,想要将大唐改为武周,并不是把洛阳改为神都,换几个官署名、增设监察机构和推行定期巡视那么简单,必须从长计议。
所以“光宅”这个短命的年号,只用了一个多月,便被武则天匆匆忙忙废弃,她不得不改名“垂拱”,借李唐尊崇的道家治理天下的理念来安抚内外人心。
垂拱二年,五月,洛阳的夜色更深。
紫微宫暖阁的更漏滴答,将大唐的内忧外患切割成无数份焦灼,砸落到寂静的地面。
武则天突然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大唐舆图前。帝国的山川河流、州县关隘,在烛火摇曳下明明灭灭,仿佛与她此刻的心境同频。
武则天的目光扫过舆图上洛阳与长安之间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重若千钧的鸿沟——传统、礼法、人心。
她的目光落在边疆,突厥、吐蕃、契丹等部族如豺狼虎豹匍匐在北疆、西域、辽东,边境危机如四面合围的乌云。
这两年,虽然改了“光宅”的年号,武则天并没有退缩,更不会放弃,称帝是她在深似海的皇宫里奋斗了五十年的终极追求,她武曌,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既然内外皆以“李唐”为旗攻讦于她,那她便要亲手砍倒李唐的大旗,将李唐的旧印记,一点一点,尽数抹去。
传统碍事,武则天就打破传统,扩大“科举”规模,尤其鼓励“自举”。
垂拱年间,武则天下令,九品以下的官员乃至普通百姓,若有才能,均可自举,经考核后破格录用。
这打破了魏晋以来门阀士族对朝堂仕途的拢断,为许多寒门庶族子弟,开辟了一条晋升的信道,天下之人欢心鼓舞。
武则天希望从这些新兴的、依赖她恩典而上的人中,培养出忠于她的新贵,以此逐步稀释和取代那些盘根错节的李唐旧臣。
礼法束缚,武则天就打破礼法,让来俊臣等卑贱门第之人,娶名门望族的女儿。
人心叵测,她就杀人诛心:在皇宫门前设立了铜匦,漆成青、丹、白、黑四色暗格,美其名曰“广开言路”,接纳天下人的建言、举荐、冤屈、密告。
这实则是一把双刃剑,能绕过层层官僚机构的屏蔽,让她听到一些来自底层百姓的声音,发现被埋没的人才;但它更是一架高效的告密机器。
为了前程,为了利益,为了钱财,一时间四方告密者涌到洛阳。这无形中打破了许多固有的权力,也让武则天对朝野的动向有了更直接的掌控。
上官婉儿之所以不敢多言,是因为在如何用人方面,武则天一般也不需要听她的建议,她是个用人高手,各种御人之道,炉火纯青。
武则天很早就懂,权力之道,首要御人!
而要用人,首先必然重用武氏族人,因为能力是可以培养的,而血缘关系却是无可替代的!自古以来,血脉便是皇室最原始的纽带,也是权力最直接的延伸。
然而,一想到她那几个子侄,武则天那锐利的眼神中便不禁掠过一丝无奈。
垂拱二年,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虽已位列高官,朝中有不少人才争相依附,但在她看来,终究还是“羽翼未丰”,需要时间磨砺。
让武则天此时未敢放开手脚提拔武家人的重要原因,她废掉唐中宗李显时,所枚举的罪状之一就是他急于提拔韦皇后一族,以外戚势力干预朝政。
所以垂拱年间,武则天对武家子弟的提拔,慎之又慎,武承嗣也只担任礼部尚书,也就是春官尚书。
武则天想象熬鹰一样,慢慢磨去他们的浮躁,让他们在朝堂风浪中逐渐成长,方能委以重任。
这些武氏子弟,武承嗣最有野心,也懂得揣摩武则天的心意,办事还算得力。
武三思机巧灵活,善于结交朝中官员,但心思过于活络。
至于其他武氏远房子弟,如武攸宁、武攸及等,则大多资质平庸,守成尚可,开拓不足,不堪大用。
武则天又看了看大唐的舆图,万里边疆,烽烟四起,内忧外患,她急需的是能独当一面、经天纬地的干才!
她在布局新朝人事时,常常感到一种“无人可用”的掣肘。
周兴、来俊臣、索元礼等酷吏,这些人出身寒微,心狠手辣,不依附于任何传统政治集团,只效忠于她一人。他们为了立功得到皇太后的赏识与重用,编织罗网,构陷罪名,以酷刑对付那些敢反对她的官员,加倍血腥对付李唐诸王。
朝堂和地方州县乃至边疆,也因此时常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但这会自毁长城,诛杀不少能臣干将,比如裴炎、程务挺。
用恐怖手段强行压制反对声音,只是饮鸩止渴,长此以往会失去人心和民心,僵化朝政。
所以,在投放酷吏之毒蛇的同时,武则天又提拔了司邢寺丞徐有功、夏官侍郎李昭德、右史崔融等人制衡酷吏,还下令监察御史和吏部在各地访查、举荐干才。
这一次,宁州刺史狄仁杰和参军陈子昂进入她的视野,让她眼前一亮,这两人或可成为她新朝的柱石:一文一武,相将栋梁之才,天将兴武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