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陈子昂的参军府邸,主屋案几上已摆好了两位新罗婢准备好的简单晚膳:一碗黄粱饭,一碟炙羊肉,一碟醋芹,还有一壶温热的、味道略显寡淡的当地酿造的米酒。
这醋芹,是初唐官家做菜的必备,据说李二皇帝的名臣魏征爱吃。
醋芹作为一种简单的腌制菜,与魏征崇尚节俭的品格相呼应。
据说李二皇帝为了讨好魏征,特意安排了一场宴会,邀请魏征共进午餐。席间,他命人端上醋芹。
魏征一见此菜,立刻欣喜,饭未入口,已尽三杯,甚至不自觉地眉飞色舞,与平日严肃刻板的形象判若两人。
李二皇帝见状调侃道:“你还说自己没什么爱好,今朕见到了,你就爱吃这玩意儿!”
这段魏征吃醋芹的故事,在关中颇为流传。当地百姓常以这道菜教育后辈:估计李器这样古板的人爱吃这等美食。
陈子昂尝了一口醋芹,酸味扑鼻,味道不敢恭维。
另外,案几上还多了一道不曾见过的菜式。那是一个粗糙的陶碟,里面盛着些色泽暗红、切成不甚均匀块状的物事,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带着腥咸气息的发酵味道,与他熟悉的食物香气格格不入。
拂云见他目光落在新菜上,便轻声解释道:“参军,这是奴婢二人…试着用边塞能找到的、类似家乡菘菜的野菜,加盐、蒜,还有…还有我们存下的一点鱼露渍成的泡菜。滋味粗陋,只是…只是聊寄思乡之情,望参军勿怪。”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一丝微弱的期盼。
拂月也悄悄抬眼,飞快地瞄了陈子昂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陈子昂看着她们那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自己的模样,心中微动。他拿起筷子,出于礼貌,也带着几分好奇,夹起一块卖相还算完整的泡菜,送入口中。
下一刻,一股极其强烈、复杂而原始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极致的酸咸如同先锋,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口腔粘膜。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陌生的、带着海腥气的发酵味道,想必是那鱼露的作用。
这味道粗犷、直接,没有朝鲜族泡菜那种经过调和、易于接受的酸甜口感。
有点象是芥末,但又腥酸,陈子昂的脸色控制不住地僵硬了一下,喉头滚动,勉强将那口充满侵略性的泡菜咽了下去。他赶紧端起旁边青瓷水杯的热茶,连喝了几大口,才将喉咙里那股盘桓不去的异味稍稍压下去。
“可是……味道不佳,惹参军厌弃了?”拂月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怯意,像受了惊吓的小雀。
“太苦……”陈子昂放下水杯,看着姐妹二人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更加拘谨的姿态,到嘴边的评价转了几转,终是化作一声轻笑:“无妨,无妨……风味,嗯,颇为独特,别具一格。”他顿了顿,找补似的加了一句,“你二人有心了。”
陈子昂心里却暗自苦笑摇头,李器送的这两位新罗佳人,伺候人的功夫是一流,可这家乡的厨艺……怕是有些名不副实了。
这泡菜的滋味,实在让人无福消受,让人高度怀疑《大长今》之类的编剧,多是胡编乱造。
然而,陈子昂的目光掠过姐妹两人那因为自己一句算不上夸赞的“有心”而稍稍放松的肩头,看到她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光亮,陈子昂那点因口味不适而起的些许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
毕竟,在这孤寂艰苦的塞北,能有如此细致周到、赏心悦目的人伺候起居,已是难得。口腹之欲,反倒成了最不紧要的小节。
只是,他未曾留意,在他低头用饭时,姐姐拂云极快地与妹妹拂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复杂,绝非单纯的婢女对主人评价的忐忑。
魏大那晚来汇报二百大唐虎贲军的训练筹备情况,见到这两名容貌秀丽、对陈子昂体贴入微照顾的新罗婢,眼神里不免流露出羡慕,只觉陈参军真是“艳福不浅”,却不知陈子昂亦有味蕾上的苦恼。
这日傍晚,魏大裹着一身尘土与汗气,大步流星地迈进院门。他刚从校场回来,脸上被塞北风沙刮得粗糙,嘴唇也干裂起皮。
正瞧见拂月端着一盆温水,脚步轻盈地送往主屋给陈子昂洗脸和洗手,而拂云则手持一件青色长袍,静立檐下等侯。
魏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了片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是咽下了因干燥而生的唾沫,又似是咽下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他咂了咂嘴,对刚走出屋子的陈子昂拱了拱手,嗓音洪亮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涩意:
“参军,按你的要求,属下已带人在校场东边为我大唐二百特种虎贲军找好了场地,画好了跑道。虎贲营的兄弟们都做好了准备,就等着特训营开营了。另外,你需要天工开物的实验场地也找好了,我们征用了一个边军的仓库……”魏大说着,眼角馀光又瞥了一眼那对姐妹花消失的门口,压低声音,道:“还是参军这里舒坦,回了住处便有人伺候……”
“跑道画好了吗?一圈有八百步吗?实验场地够大就行。”陈子昂正接过拂云递上的布巾擦手,闻言动作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
陈子昂自然听出了魏大语气中的羡慕,可谁能知道,这“艳福”背后,还连着那口味独特、令人一言难尽的新罗泡菜?他仿佛又感觉到那股酸咸腥冲的味道在舌尖复苏,忍不住清了清喉咙,这才抬眼看向魏大,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当前时间的笃定:
“魏大,凡事莫要只看眼前。你年纪尚小,勇力过人,将来前途未可限量。”陈子昂微微侧头,看着魏大被风霜刻画得略显粗糙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相信我,你和弟弟妹妹以后的生活,定会比我现在好上一百倍。”
陈子昂这话语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显得既象是一种鼓励,又象是一种预言。它轻飘飘的,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已被陈子昂提拔为大唐特种虎贲军队正的魏大愣了一下,随即象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猛地爆出一阵粗豪的大笑:“哈哈哈!参军,您可真会说笑!”
他用力摆了摆手,指着四周,“在这鬼地方,能囫囵个儿回去,就是祖宗保佑了。好一百倍?那不得是住在长安城里,天天有美酒佳肴,出门八抬大轿?”
魏大摇了摇头,脸上是边军士卒常见的、对未来的务实甚至略带悲观的神情,“能活着回去,领份赏钱,娶个婆姨,生几个娃,俺就心满意足喽!哪敢想那般好事。”
陈子昂看了魏大一眼,哈哈笑了。“活着回去……是啊,活着,比什么都强。”他低声重复了一句,象是自语,又象是回应魏大的话。但那份笃定,却悄然沉淀在了眼底深处。
就在这时,拂月端着一个木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两只粗陶碗,碗里是刚沏好的、冒着丝丝热气的茶汤,颜色浓酽,散发着一股茶叶与盐、姜等物混合熬煮后的独特气味。
“参军,队正,请用茶汤解乏。”拂月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活力,稍稍驱散了方才对话中那点沉重的气氛。
魏大道了声谢,接过碗,咕咚咕咚便灌了几大口,也顾不得烫。
陈子昂也端起一碗,轻轻吹着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拂月低垂的眼睑。他发现,这小姑娘的耳根,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一些。
塞北的夜晚,就在这茶汤的氤氲热气、柴扉的吱呀作响、以及远方若有若无的刁斗声中,缓缓降临。
两位新罗婢依旧安静地穿梭在院落与房舍之间。而陈子昂那句“好一百倍”的预言,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魏大心中激起了一圈不小的涟漪:“为了弟弟和妹妹更好的生活,他要在边关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