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垂拱二年,五月初八,卯时三刻。
同城上方青灰色的天空,透出些许熹微的晨光。
陈子昂的眼角还有一丝疲惫,却压不住眼中锐利的光芒。他揉了揉眉心,昨夜与刘敬同、乔知之商议伏火雷的军功奏报,直至二更天,躺下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军营起身的号角唤醒。
今日,他要去做的,是一件比对付突厥敌军更为棘手的事——调和远征军主帅刘敬同与同城主将李器之间公开化的矛盾。
为了免生事端,他只带了陈玄礼与魏大两名亲军。三人三骑,马蹄踏着同城西门外浸透了晨露的砖石地面,在厚重的木门开启的“吱呀”声中缓缓入城。
自陈子昂以“伏火雷”这等闻所未闻的战场利器,炸得突厥先锋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之后,他在同城边军心目中的形象已然不同。
守城的还是那几位老卒,一见是陈子昂,不再象几天前那种面对文官参军的例行公事。他们的眼神里透出的,是发自内心的客气,甚至可说是崇敬。那是一种近乎看待传说人物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崇敬。
这份崇敬,一半源于陈子昂临阵时展现出的胆魄,那力挽狂澜的战绩——文人提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这位陈参军,竟还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杀敌,赶走突厥人,于他们算是有救命之恩。
另一半,则源于大唐森严的等级观念本身。陈子昂本就是官身,如今又立下这保全同城、重创突厥前锋军的赫赫战功,朝廷叙功行赏,一个振威校尉或是昭武校尉是有的。
若是恩宠再隆些,封个游骑将军、宁远将军之类,也并非不可能。
在这些须发皆白的边关老卒眼中,陈子昂已是需要仰望的人物,身上仿佛有了当年那位大唐战神李靖的光环!
同城守城的队正,是一位面庞黝黑、眼角带着深刻皱纹的老兵,显然已在边关度过了许多寒暑。
他验看陈子昂腰牌的动作异常迅速,几乎是瞥过一眼便双手奉还,随即抱拳躬身,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躬敬,甚至有一丝崇拜的激动:“陈参军!卑职这就为您引路入城!”
陈子昂能感觉到,他在这座边陲同城中,已然靠战绩赢得了一席之地。这将是他今日入城斡旋的敲门砖。想到这里,他对调和将帅矛盾的信心和把握又增添了一成。
几匹战马的马蹄铁踏在城内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他们一行人抵达安北都护府时,府门早已敞开。
与上次的冷遇截然不同,这一次,安北都护李器竟脸带笑意,亲自到府门前以礼相迎。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将,今日未着明光铠,只穿了一身暗青色圆领常服,但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挺直中,终究带上了几分岁月难以避免的佝偻。
“陈参军,请!”李器声音洪亮,面上竟带着几分难得的、近乎热络的笑意,侧身将陈子昂让进府内。
这一次会面,李器刻意避开了森严的公堂,换到了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静室,算是私人会面。
陈子昂一时也猜不到李器这老狐狸,葫芦里卖什么药,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
落座之后,李器甚至还招了招手,唤来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眉眼间与李器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郎:“令问,来,为陈参军奉茶。”
雅室内焚着淡淡的檀香。
陈子昂打了一个哈欠,环顾四周,陕西丹阳房的李氏,果然是陇西高贵门第,会客厅的摆设,都很讲究。
酸枝木的案几上,摆放着莹润如玉的越窑青瓷茶具。
一旁照明用的烛台,都是工艺精湛的鎏金瑞兽样式。
若非窗外偶尔传来的操练号角声,几乎让人忘却此地乃是杀机四伏的边关要塞。
最引陈子昂注目的,是东面整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漠北舆图。
牛皮为底,墨笔勾勒,其上山川河流、部落牙帐、驿站古道,标注得密密麻麻,详尽程度远超李器此前交给他的那一份。
此舆图中,阴山周围许多细微的水源地、季节性牧场,在图上有清淅的注记。
宾主落座,李器的小儿子李令问乖巧地奉上煎好的茶汤,动作尚显稚嫩,却一丝不苟,可见平日的家教甚严。
陈子昂浅啜一口,放下茶盏,不再寒喧,开门见山:“李将军,下官在长安时,曾与鸿胪寺官员多有往来,对铁勒诸部的情况,略知一二。”
李器没有接话,他猜到陈子昂来同城是要劝他和大唐远征军合兵协防。
陈子昂目光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据闻,北疆大旱三年,今年才稍微缓解。但如今铁勒内部,情势诡谲。同罗、仆固两部,名义上虽已叛唐,但其内部对前路亦是争吵不休。拔野古部与思结部,更因仅存的几处丰美牧场而刀兵相向,死伤颇重……这等四分五裂、人心惶惶,单凭安北都护府的万馀兵马,想要稳住这北疆大局,恐怕是力有未逮……”
“你说的这些情况,老夫大抵清楚。”陈子昂的话尚未说完,李器便抬手打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李器站起身,踱步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伸出手指,在代表同城的位置重重一点,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年,我伯父卫国公率军北征,犁庭扫穴,一举荡平突厥颉利可汗,便是以这居延海畔的同城为根基,辎重粮秣,皆出于此,这舆图就是他老人家当年用的。”
李器的声音在空旷的静室内回荡,带着一种追忆往昔荣光的自豪,也夹杂着几分对现实的不满与怨愤,“我们李家对铁勒诸部、突厥狼性,可谓了如指掌!如何应对,自有章法传承,何须朝廷派刘敬同那小子来指手画脚?”
陈子昂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李器。年近古稀,须发已然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那双眼睛不算大,却异常锐利,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掂量对方是否够资格与他对话,是否配得上他李家的赫赫门楣。
李器复又走到案前,拿起一本显然是经常翻阅、书页边缘都已起毛泛黄的《卫公兵法》,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意味,轻轻摩挲着封面,语气竟然带着几分教悔的意味:
“陈参军,你也是懂兵法的吧?伯父用兵,最重‘形势’二字。”他抬手指点舆图,侃侃而谈,“你看,如今我同城据险而守,背靠居延海粮道,可谓固若金汤。而铁勒诸部各怀异心,相互攻伐,此消彼长。这正是以逸待劳、静观其变的绝佳形势!”
李器说得头头是道,引经据典,仿佛深得李靖兵法真传。
“卫公兵法,子昂略懂!”陈子昂笑道:“卫公用兵,最重机动灵活,奇正相生,何曾如此刻板地固守一城一地……”
陈子昂腹中的后面半句话,终是没有说出口,算是给李器留一点颜面:
当年李靖率军雪夜奔袭阴山,千里迂回,靠的正是出敌不意、动如脱兔!李器言“形势”,不过是拘泥形似,而未得卫公兵法的神髓!